断桥(小说)

       他们把最后一穗玉米装上车，太阳跌到了山坳里。
　　满满的一车玉米，码在后车厢里，黄澄澄的像金山，男人手握方向盘，女人坐在旁边，三码车逆着霞光，像是追赶落日。
　　从这里西行两公里，有一座跨河大桥，过桥前行两公里，有一片村庄，是他们的家。
　　他没念过几天书，靠种地活人，种完自家的农田，还承包了大片的荒地，终日忙忙碌碌，像一台没有休止键的机器。
　　两个孩子，哥哥八岁，妹妹六岁，正在小学读书，。他们所有的付出，是让孩子的将来更好。儿女是他们的希望。有时候，无意间伤害到孩子，他们痛心疾首，神情懊恼不已。
　　那一天，他们忙过了头，孩子放学回家，看见铁锁把门，兄妹俩无助的趴在地上写作业。掌灯时分，孩子偎着墙根，饿肚子睡着了。睫毛间含着晶莹的珠泪，欲落未落的样子，梦呓里叫着爸爸妈妈。夫妻俩柔肠寸断，女人泪眼婆娑，唏嘘不已。
　　男人用拳头咣咣的捶脑袋，嘴里喊着:“四斤，四斤——！”
　　四斤是男人的名字，据说他生下来四斤重。女人嫁给他就是四斤家的，或四斤屋里的。
　　四斤身材不高，单薄结实，瘦长脸儿，下巴像鞋尖一样翘着，皮肤粗糙黧黑，头发像枯涩的乱草。凸起的眉骨下，眼睛温润的像羚羊。双唇肥厚，咧嘴一笑，满口黄牙，一脸褶子。再加上衣衫老旧，粘着泥土，胡子拉碴的像中年汉，其实才三十出头。
　　四斤发誓，尽父母的职责，不让儿女再受委屈。
　　落日像一枚浸泡在墨水里的红球，桔红的晚霞炫烂如火，它的下方暗沉着，失去了光泽。紫燕在车前低飞，黄黄绿绿的蜻蜓像轰炸机直接撞到挡风玻璃上，预示着变天的样子。四斤望见石桥上方腾起一片黄雾，像游龙横空，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村里接到紧急通知，近日山洪暴发，枯水河将迎来第一场洪峰。他估摸是上游发大水了。
　　车行近前，蓦见污浊的黄流际天而来，就像千军万马在奔腾，河水追逐着沙尘，推动枯枝败叶，穿过大桥，滚滚向前，四斤被眼前的景像震惊了。
　　他下意识的踩了刹车，停靠在路边上，这座大桥有五个桥墩，跨度二十五米，桥面是双向车道，由于年久失修，桥面被轧坏了，形成大大小小的洞，一不小心，车轱辘就卡在里面，不能动弹。有人发现了商机，专门在桥头停一辆拖拉机，然后坐在旁边抽烟，看到过往的车辆卡住了，才不慌不忙的走过去，拖一次五十元。明知道是宰人，还要伸长脖子挨刀。这桥真的该修了，问题反映上去，据说还专门做了研究，后来就没了回音，只到某一天，有个大领导要从这里经过，地方领导才慌了，一级一级往下压，限期修复大桥，最后压到村长头上，村财政多年赤字，拿不出一分钱，怎么修呀？村长瞪着眼珠子，像驴粪蛋子骨碌碌的乱转，他瞅见四斤正建新房，就厚着脸皮上前，问他能不能舍小家顾大家，先解燃眉之急；没想到四斤爽快的答应了，当天就把建房的人马，沙灰石料拉到桥上，他亲自把大桥勘查一遍，拿出方案，就连中间损坏的桥墩也做了加固。桥修好了，路畅通了，四斤的盖房计划流产了，两手空空，攥着村长给他打的白条，至今仍住在危房里。
　　四斤熟悉这座桥，他知道最薄弱的环节就是他加固的那个桥墩，而这个地方也是承受压力最大的中流砥柱。只见河中白浪翻涌，黄水逆沸，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像毒蛇猛兽。冲刷撞击着桥墩。洪水的淫威，已经超出大桥的承受力。果不其然，桥中间出现凹陷，水从下面漫上来，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情况，假若桥墩被冲毁，此时的大桥已经变成陷井，或是张开大口的野兽，等待着把经过的车辆吞下去。即便是过人，也有坠落的危险。
　　四斤当既拨打村长的手机，向他说明了情况，要求马上采取措施。否则会造成重大事故。
　　耳边呼呼啦啦的响着，显然村长正搓麻将，他嘴里叼着烟，语音有点含混。“你说啥，封桥？封桥就是封路呀，这是交管部门的事，村里没这个权力呀。真要出大事故，也不一定是坏事，惊动了中央才好呢，一个命令，马上建新桥，等款项拨下来，你手里的欠条不就解决了吗！，回家喝个小酒，搓搓麻将，多舒服呀，别没事找事，啊——！”
　　村长挂断手机，四斤愤愤地说:“拿人命当儿戏，真不知道这样的干部是怎样当的。”
　　四斤拿出绳索，在桥这端拉了一道围缆。中间悬挂白色的化肥袋子，没有纸笔，咬破手指，画出一个鲜红的禁行标示。他想给过路的司机一个警示。
　　一辆厢式货车飞驰而来，拦绳‘嘭的’一声，被撞开了。四斤见这人无视禁行标示，张开两臂横挡在车前。
　　司机从窗口探出头，骂道:“找死呀！”
　　四斤说:“你没看见警示牌吗？桥面塌了，前方危险！”
　　司机下车查明情况，歉意地说:“我以为是调皮孩子搞恶做剧，对不起！”然后，调头离去。
　　四斤见这个办法不管用，说道:“今晚回不去啦。”女人说:“要守这座桥，孩子咋办哪？。”
　　四斤说:“今儿是礼拜天，孩子在家做作业，哥哥能照顾妹妹。”
　　女人说:“人命关天，宁可让孩子受委屈，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我陪着你！”
　　夜幕缓缓沉降下来，天空星光碎闪，月儿摇着一条弯弯的小船。
　　四斤说:“双向车道，咱们要分开守两边。”
　　女人说:“我守那边。”
　　四斤说，“过桥有危险。”
　　女人说:“俺不怕！”
　　四斤拿出一块塑料布披在她的肩头。据天气预报，今晚有大雨。女人要把这块唯一的塑料布留给四斤，四斤按住女人的手，说，“你身子骨弱，别淋坏了。”
　　为保险起见，他用一根绳子栓在女人腰间，送她到桥那边。女人扶着栏杆，踩着桥边，一点点的往前挪，这时，那块石板已经沉的看不见了，四斤为她捏着一把汗，就怕一脚踏空，被急流卷走。短短的五米，就像过悬崖踩钢丝一样，十分艰险。眼看着女人平安过去了，四斤放开绳索，舒出一口气。夫妻二人分守桥头两边，等候过往的车辆。
　　这时，西北方亮起一道电闪，在耀眼的光芒里，乌云像破土的蘑菇钻出来，蘑菇云长成参天大树，幻化出巍峨的高山，像墨汁泼在暄纸上，半边天空黑的可怕，风突然刮起来，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长空，像中华图腾上的惊龙破天。紧接着霹雳在头顶炸响，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响声由远到近，越来越密，像挂起雨帘瞬间化作瀑布。车辆在水中漂着，就像行船，车灯裹在雨水里，只有两三米的微光，司机蓦地发现路中间有尊雕像，冲他摆手，停车后，才看清是个浑身透湿的男人，大雨倾盆，水声喧阗，听不清他说什么，从比划的手势上司机搞懂了。他马上用对讲机，通知后续车辆，“前面大桥垮塌，发生重大事故调头，撤离。”
　　天亮以后，雨停了，云缝里露出碧蓝的天空，射出太阳金箭似的光芒。四斤衣衫湿透，嘴唇乌紫，颊上汗毛直立，一层鸡皮。几乎站立不稳，他拦下三十八辆车。
　　司机们以讹传讹，说断桥发生了重大事故，消息像雪球越滚越大，闹得沸沸扬扬。
　　这时，呼啸的警车赶到了，消防车，救护车，电台记者也出现了。昨夜那场大雨，把村里的危房冲垮了，两名儿童被困，生死未卜。村长请求上级支援。四斤闻听，一颗心忽的提到嗓子眼，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昨天夜里，值班警察接到多个报警电话，不知什么原因，天亮才赶到。
　　四斤说:“这里没发生车祸！”
　　警察说:“编造谎言扰乱治安是犯法。”
　　四斤说:“只要大家平安，个人得失算得了什么。”
　　警察只想回去交差，没考虑四斤此刻的感受，要带他回局审理。女人抓住警车不放。四斤大声呼喊:“不要管我，去救孩子。”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