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林：北山核桃后味香

       20多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一辆大卡车将父亲和一群“走资派”扔进了北山，屁股一扭，扬起一股灰尘走掉了。 　　这个叫汤房庙的偏僻山洼，此时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别有一番风景。一孔孔洁白的窑洞，一幢幢红砖青瓦屋，溪流从绿树掩映的院里穿过，滋润着一畦畦的苗圃和苹果园。林业中学的学生们早已停课闹革命，跳跃出大山，搞大串联，周游全国去了，学校成了空巢。于是，父亲这一群“走资派”、“黑帮”便在这里安营扎寨，门前挂起了凤翔县“五七”干校的牌子。
　　“走资派”们是来这里脱胎换骨的。每天听哨音起床，出操，上山挖地，下河挑水，还要老老实实。稍有“不规”，便遭拳打脚踢，“坐飞机”。而早晚餐只是稀溜溜的玉米榛,他们只渴望能吃顿饱饭，以有精神对付折磨。
　　父亲这时的心情十分复杂：亲切、彷徨、羞耻、感慨。他倾注满腔心血创办了这所学校，到头来却成为自己的一所炼狱。那是在“低标准”的饥谨年代，父亲率领一帮刚走出校门的青年教师创办了这所林业中学，并任校长。这里原是一片废弃的院落，荆棘丛生,只有一孔圈牛的破窑洞。他们就都挤在这孔破窑洞里，白手起家，盖起了教室，购置了教学仪器、图书，建起了实习基地，成为全省半工半读学校的一面旗帜，省报、省电台先后报导了他们的先进事迹，参观取经者络绎不绝，省剧协作家还在这里深入体验生活，搜集素材写出了剧本《桃李新歌》。正当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时，灾难降临……
　　汤房庙村仅有13户人家，如撒豆子般洒落在三沟两梁。当年父亲来这里选校址、征地、基建时，与这里的村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父亲为人厚道、办事公道，庄稼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于是，生产队年终决算、两口吵架、兄弟分家，都来找何校长主持个公道，甚至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门上的楹联也是父亲亲笔书写。
　　这一天，这些腰里系着草绳、扛着锄头铁掀的“黑帮队”下山了，路过乱水泉，村民大石赶着牛站在路旁。突然，他锐声惊喜的大叫起来，何校长！何校长！
　　父亲看见了他微微一笑。
　　父亲的出现，如惊雷闪电，立即传遍了汤房庙。当晚，村民们便结伴去看父亲，然而学校已如监狱，大门紧闭，戒备森严，无法闯入。 　　翌日晩饭后，父亲走出洞，听见有人喊他。仰脸，只见大石站在崖畔酸枣丛里向他招手，随即一团东西扔了下来。父亲拾起，赶紧折回窑洞，是一块抹布里包着核桃和两个蒸馍。这真是雪中送炭，父亲饱餐一顿，又分给其他人。过了一天，又有人喊他，从崖畔上又扔下食物，这次是一小袋核桃。这帮难兄难弟共享这难得的美味，高兴得如同孩子过节。这北山核桃都是些夹仁，父亲自然内行，说吃北山核桃性子不能急，慢慢剥壳，挑剔，细嚼慢咽，越吃越有味儿。
　　父亲在干校的地位陡然升高，因为他常常能得到村民们送来的食物，使大家免遭饥饿。村民们胆子也越来越大，因为他们原来便没有“公职”与“商品粮户口”的羁绊，敢于与“群专”队员顶撞，甚至直接闯进院门找何校长“闲谝”。
　　一天，两个老汉怀里揣着煮鸡蛋去闯校门，被“群专”队员堵在门外。他们气愤地跳起来骂，你娃吃了几笼蒸馍，当年何校长建校时你还在你爹腿上转筋呢。我们那会儿天天来学校，抽烟喝茶吃饭，何校长把我们当客人，没有何校长，你们能来这里吗？何校长领着好几百学生，连县长、省上的人都来看他，官大得很……
　　村民的频繁出入，令造反派们不悦，可又惹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恼怒了便往院子扔黑石头。为了避免冲突，也算是对父亲的惩罚，父亲被指派当了牛倌。
　　父亲当了牛倌自此便早出晚归，独来独往。他管理的十多头牛日益见肥，他自己也脸膛红润精神爽。原来，他每天早晨把牛赶出大院，便有村人接应，替他放牛。若村民忙，便给他指点迷津，告诉他哪个沟草肥，哪面坡有泉水。午饭自然有人款待，家家户户轮流请他吃饭。父亲胖了，牛也肥了。有意思的是“五七”干校还评他做了个“模范饲养员”。
　　如今，父亲已古稀高龄，早已退休在家。每当谈起文革中的苦难史，父亲悲伤而又兴奋。他常常感慨地说，北山核桃，夹仁，油大，后味香……他十分感激曾给予他帮助的北山农民，感激他们的淳朴、厚道。叮嘱我有时间一定去看望他的农民朋友，再捎些核桃回来。
　　原载1999年4期《金秋》杂志 　　
　　作者简介   
　　何永林：男，又名任何、何流等。陕西省眉县人。
　　1993年—2000年先后兼任陕西日报（周末版、经济特刊） 特约撰稿人，《星期天报》等报刊特约记者。曾任《现代种业》杂志主编。1980年发表小说，迄今共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一百五十多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冬天里没故事》，长篇人物传记文学《风雨如磐》（合作），报告文学集《面向人人之路》（合作）等，其中短篇小说集《冬天里没故事》获“银河文学”二等奖，散文《漫沟风情录》获优秀作品奖，报告文学《茶乡飘来一枝花》  获全国“绿叶文学”三等奖，获西安市1990—1997年度优秀作者奖。
　　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文联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