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探乳

　　我不止一次地游览过乾陵，最令人激动不已和感慨良多的莫过于陵园整体构思的恣肆大胆和象征意味的博大无涯。乾陵是依梁山整个山体而设的，横空仰卧，赤裸奉真，三点突兀，活活地把一位女性的胴体展露于苍穹。南有两峰，东西对峙，不大，也少险峻，隆而浑圆，酷似少妇初怀乍哺的乳房，俗称奶头山。站在奶头山之间远望，山脊平畅开阔，迤逦坦胸，款款至北峰。北峰最高，墓室于下，山体圆括高耸，回眸频顾，恰似“人面桃花”的乌首。如此大胆构思和独特想象，大开了国内外陵园建筑之先河，无论是埃及的金字塔还是人面兽身像都无法与之比拟。特别，当我登临奶头山时，顿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母性图腾的张力激荡着我的心旌与情性。此刻，我觉得我不是在探幽览胜、怀古缅史，而是在翻越一座爱的高山，跋涉一条爱的长河，走进一座爱的宫殿，面前仿佛正张扬着一面母爱的旗帜，使女皇皇冠的韶光王气也猝然暗淡失色。我想，这大概正是乾陵超俗卓群之处和千古遗训的精深所在吧?
　　我知道，乾县古称奉天，又叫乾州。古时乾于通用，乾即干，干即乾，干旱缺水是乾县的最大威胁。民国十八年馑，三年大旱，六料无收，村野横尸，十室九空。迄后，幸免毙命的农人便把希望寄托于这座皇恩浩荡、母性实足的奶头山，祈雨的香火几乎烧焦山上的黄土。然而，奶头山耸立了一千多年，而她的乳汁何在?母爱何在?我久久站在奶头山形如乳头的土阙残垣前，望着梁山之东的豹沟和西边的漠谷，仍执拗地寻觅那乳泉和母爱的所在。
　　直至戊寅年初夏，我陪同摄影师高峰先生拍摄一部电视专题片，才有幸再次探寻那久萦于怀的乳泉与母爱的秘密。我们造访的是距乾陵约二十里的大北沟和南沟水库。一北一南，盈蓄于亘古高塬，像一对娉婷的孪生姊妹一样备受青睐。我们赶到大北沟水库时，日近西沉，拦河大坝巍峨神秘，像太白金星似的身后总背着那个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坝肩外坡的抽水站喷珠吐瑞，把库水源源不断抽上坝顶渠道。库岸逶迤连绵，沟岔蜿蜒曲折，黄土崖坡被库水冲刷浸蚀成各具形态的造型，烟岚暮霭中犹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美奂。库区水天一色，波光浩淼。此时晚霞似火，将水面印染成一库刚刚出缸晾晒的锦缎，姹紫嫣红，烁金灼银。我们下到库区，借得一只小船，划动双浆，锦缎上立马划出一道亮丽的纹饰。水库呈凹型，中有小屿，将库区分为东西两域。东域已辟为养殖场，网箱密布，乌蓬横陈，鱼鹰兀立，腥风扑面，别有一番海滨渔家的风情。几个青年划着小船沿网箱撒鱼食。只见食料落处，万鱼腾跃，搏水击网，争夺抢食，直溅得水花四射，硬生生将一轮落日撕成碎片，给锦缎平添了几多碎金细银。
　　小船驶离养殖场，划向西域游览区。游览区开阔辽远，坦无纤阂，空旷幽然。一轮明月昊空高悬，月色皓颢明媚。小船在水光与月辉的纬线里犹若一只来往穿飞的梭子，桨动，船动，水动，月动，刹间又织造出一库如玉如乳的白绫。泛舟绫间，望着皎洁的明月，听着蛙鼓虫鸣和鱼儿的击水声，吟着“南国生明月”的诗句，多日来的奔忙暑热以及整个身心好似都被销忘融化了般。更使人舒心惬意的是置身如此充满禅意的境界，仿佛人与水、与月、与自然已合而为一，物我两忘，把一切烦恼都净化洗礼为“返朴归真”四个字，顿觉从未有过的超拔与解脱。
　　忽儿，一阵浓郁的清香扑鼻而至。循着清香探去，在一个水湾的石阶上一字排列着十几位月夜垂钓者。鱼竿弯弯，钓线悠悠，帐蓬如菇，炊烟袅袅。水库管理员告诉我们，这些钓迷都是从乾县、咸阳和西安专程赶来钓鱼的。每人一昼夜十元钱，比城市便宜得多。钓迷们收益也都不少，哪个回家时没有一二十斤鲜鱼?一位钓迷插话说：“还不算这美餐呢!瞧这篝火、小铝锅，有鱼又有酒，各位也来尝尝鲜吧!”我没去受用他的美味佳酿，又问：“那么，你们为什么晚上都不回家呢?”钓者答：“你不晓得，晚上特静，鱼在水中憋了一天，都想露出水面透透气和争食漂游的食物，所以极易上钩。再，瞧这天地灵光，养人本真，能此一宿，也是莫大幸事趣事呢!”告别众钓迷，小船向水库远处划去。举目北望，水域灏茫，天地相融，世界一片乳白。乾陵湮没了，奶头山湮没了，我和我们的小船也被水月交辉的乳色湮没了。
　　离开大北沟水库，已是晚上十点多，我们没来得及去南沟。听说南沟水库比大北沟水库稍小，相距十多里。不难设想，此时的南沟水库，也一定是一个水月交辉的迷人景象。桑塔纳小车在石子路上缓缓行驶，窗外不停闪过一条条银渠和农人夜灌的匆匆身影。道路偶尔被水淹没，我们不得不下去掀车。刚刚浇灌的大地，白花花一片银也玉也乳也似的，能听见土地像婴儿吮奶发出的咂吧声。我问旁边一农人：“这水是哪引来的?”农人指着大北沟和南沟水库的方向，风趣地说：“双乳，就是两个奶头呀!”
　　双乳?奶头?啊!我久萦于怀的那个灵感终于闪现了，明朗了!是呀，乾陵的奶头山只不过是历史留下的一个空壳，而南北两座水库才是真正给万物以滋润，给生命以哺育的乳房!水向来是以母性的阴柔慈爱而显其本真的，正因为如此，大自然才不赍吝啬地赐于人类这一神圣而永恒的主题——母爱。啊!南北水库正以其母性的阴柔慈爱滋润着渭北高塬，哺育着乾陵奶头山下的万顷稼穑和被则天女皇空头双乳欺骗了一代又一代虔诚的子民。 　　【作者简介】
　　梦萌，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曾获各类文学大奖10余项。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