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黄狗花

　　造物主把它造设得这般纤巧，这般柔弱，这般清苦，又好似漫不经心地随意抛置于黄土高原的沟坡上，小径旁，土崖边，任其被风雪摧折，被人骑践踏，被烈日炙烤——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时间太长了，所以生命万物便不能千篇一律，总得有的富丽高贵，有的贫贱卑微，有的身居宫室庭院，有的植根危崖残壁……不然时间就停滞了，空间就凝缩了，世界就不复存在了。黄狗花，西北高原到处可见而又不被人问津的小小精灵，其所以如此苦命和不幸，拟或正是应了这一造物理论的缘故吧！
　　其实，这是一种极为工正、高洁与娴雅的山野小花。说它小，的确小得可怜，充其量只有花生粒一般大小。当最后一缕春风从农夫独轮手车轧轧的车辐滑落时，它便怯怯地探出绿宝石一样的小脑袋，向着在风中摇曳的麦瓶瓶花和蒲公英花掩饰了第一抹笑靥与羞赧。夏的肆虐容不得它有一丝儿的叛逆与不恭，暴雨、冰雹、泥石流是强加于它生命序列的一切悲剧素材。在经受了这么多曲折，这么多磨难，这么多厄运之后，它的香魂却始终未灭。
　　瞧那花朵，布局奇巧，工而有序。花瓣儿细细碎碎，密密匝匝，圆成一个梦样的小星。这星先是蓝蓝的，随之就慢慢变紫变黄变白，直融入北国迷茫的风雪里。花序构设得更是精妙绝伦，像蜜蜂的蜂房，可与世界上最古老的宫殿相媲美。每个宫门口，都有一枚粉粉的花蕊，仿佛竖起象征这个王国力量和信念的旗帜。一些用肉眼难以辩认的红、黄、黑三色寄生小虫在宫门口匆匆出没，人们都称那小虫为狗。大狗叫，小狗也叫，于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便朝着黄狗花唱了起来：“黄狗花，开门来，全家大小都回来！”
　　这歌谣太凄迷伤感了！那狗是谁？门向谁开？回来没回来？……先是孩子们唱，后来大人们也唱。唱了一年又一年，唱了一代又一代，但谁也没弄清弄懂他是谁。那是寂寞孤独的嫦娥姑娘么？那是依依惜别的孟姜女和万喜良么？那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么？那是混迹京城拉洋车卖苦力的骆驼祥子么？
　　三曾祖母久久站在城墙上，瞎眼绷凸了眼脸的那根丝线，却永远辨不出三曾祖父因护地畔被财东活活打死的土壕，辨不出她为夫君报仇打官司贱卖的“刀把地”，辨不出墓生儿子披索带镣被官府抓丁走过的小径。但她仍不死心地望呀望的，直望得稀疏白发再也顶不起先夫早夭的孝布和二次改嫁的盖头，直望得满脸皱纹再也捆扎不了整整半个世纪的辛酸与思念。只有这小花，这歌谣，以及城墙的这豁口，才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和价值。
　　七婆挪动三寸金莲，在泾河与村子之间踩出一条千肠百转的小路。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正在外地读书的七爷，目的是为了改变土财主的家道，亲自设计重建一个“书香门弟”的新式家族。然而随着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七爷去了台湾孤岛，“书香门第”成为她抚孤守寡的樊篱。院中的捶布石磨光一层又一层，门前的井绳换了一盘又一盘。她常常独自一人跑到泾河边，捧着那花，唱着那歌，但心中的门总不见开，久别的亲人总不见归。临死前，她唯一的遗嘱是让双胞胎儿子给坟头栽几朵黄狗花。
　　母亲的大脚片始终跨不出命运的门坎。她恨父亲软弱无能，常遭人欺侮和侵害，甚至怀疑父亲猝死是恶人设下的陷井。中年丧偶是人生的最大不幸。从此，她那宽大的脚片和一米七几的个头，承受起几倍于人的重压与艰辛。除了犁耧耙耱、浆洗缝补和六个儿女的衣食给养外，还要随时提防刁猫赖狗的突然袭击与骚扰。不知打何时起，她的发髻上整天都别着一朵黄狗花，映衬得她的脸面更显得憔粹苍白。唯独深夜，当儿女都熟睡后，她才偷偷抚着那小花，吭着那歌谣，整个夜空也容纳不下她的一声声暗泣与叹息。
　　“黄狗花，开门来，全家大小都回来！”
　　时至今日，每当我看到这花或听到这歌，心里就感到无限忧伤，同时也对人生产生不小的感慨和叹谓。 　　【作者简介】梦萌，陕西咸阳人，大学中文系毕业，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三部，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