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初恋

　　我读初中的学校座落在汉高祖陵旁，校园宽畅，环境幽雅。迎面正中是一座大会议厅，厅后是一大片空地，把学校分割成两大部分。每个部分又有前后两区之别，前为教学区，后为宿舍区。宿舍区以空地为界，形成东西对峙的男女两个大院。这种布局体现了男女有别的思想，少男少女遥遥相望，有事时也只能在对岸指指划划地传递信息。同学们暗称这空地是天上的银河——毫不留情地把牛郎织女活活分开。
　　那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我们背馍生的干粮五花八门。每到星期一二，两个大院到处都晾晒着各类馍的几何图形，有月牙似的锅盔、垒球样的馒头、马蹄状的菜饼、多面体的发糕、椭园形的玉米面饦饦……时至今日，我真不敢相信，我那目不识丁的父母以及他们特别优待我的“玉米珍子酸黄菜，麸糠饼子莱饦饦”，怎能把我喂养得如此灵聪和傲气呢？那时我十四五岁，虽说功课学得并不超群，但字写得好，画也不赖，略识简谱，喜弄丝弦，常写小诗，又打得一手好篮球，所以颇得同学拥戴和老师青睐。
　　有了这些优势，我就傲气得像个王子，根本不把一般同学特别是女生放在眼里。记得有一次办板报，一位女同学偷偷送我两个柿子。在那“瓜菜代”的年代，这无异于雪中送炭，但我却没接，反而白眼相待：“我不吃，嫌涩。”还有一次和外校赛篮球，暂停时又是那位女生递过一杯水，我喝罢将杯子不是递还给她，而是随便往桌上一放，连对方瞧也不瞧，径自上场打自己的左前锋去了。
　　初三第一学期，学校举办文艺汇演，我班排一出独幕歌剧。我是文体干事，自然既是主角也是导演，女主角恰恰物色了那位女同学。起初她似乎还记着前边的过隙，一再推辞，后见我诚恳，就微笑着应承了。她虽不识谱，但嗓音好，既清悦又柔婉，加之双眸传神，排练投入，很快便进入角色。那天下午，大家在班主任房子排练，其他配角都悄悄溜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她。我一边多来米发梭拉西地教她练唱，一边拉手风琴打拍子伴奏。窗外梧桐叶飒飒摇曳，把木槿花的清香摇得满屋即是。
　　树影，花香，歌声，琴音，多么美好的境界啊！我俩像贪食的羊羔，完全沉浸于幼稚昏沌的艺术氛围。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玻璃窗上缀满一个个几何形的夕阳的亮斑。这一条件反射刺激了我们饥饿的肠胃，才突然醒悟该分手该去咬那几何图形该打牙祭了。我俩同时跑去开门，然而门却反锁了。就是这一霎，我像触电似的气血陡涨，浑身不自在。我首先意识到这一恶作剧将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随之一种无名冲动主宰了我的一切，连眼前的树影和夕阳也变得紊乱起来。她同样陷入无限的惊慌与焦灼，噘着小嘴，噙着泪光，一个劲地死扳着房门。一张纯洁的白纸就这么被戳开一个洞，内里的含蕴便有了一番别样的魅力。透过这洞，我和她似乎都感到了一点什么，体会到了一点什么。我终于奇迹般发现，我长大了，我已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其实那时，母亲已给我定了亲，对方是大嫂娘家妹子，在泾干中学读书。我们是在大嫂家背见谈话的，记得没说几句，只凭瞬间感觉，就糊里糊涂点头了，糊里糊涂定亲了。她生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看起来很机灵聪敏。而我却邋遢冒失，更对婚姻之事懵懂无知，所以之后很少和她接触。第二次见面是去她家认亲，她给我端来五个荷包蛋，以后就再没闪面。而我的吃态甚为狼狈，一连两次用筷子夹起荷包蛋，不料全都哗啦掉下，油汪汪的汤水弄脏崭新的太平洋单子。岳父岳母一边擦拭，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汤太烫，慢慢吃就不溅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四五年后，她托人传话，我们在村西头一户人家相会，也没说个子丑寅卯。以后我就去了外地讨生活，再没去过她家，更没和她见过面。听说她还等着我，而这期间我仍是个单身狗。真是鬼使神差，不知哪儿不对窍，错过这一姻缘，现在想来，心中仍觉愧疚，实在对不起她。
　　回头再说，那次文艺演出很成功，我班获得第一名。伴着掌声和荣誉，我们恋爱的故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但无论流言多么离奇，而唯一细节无非是房门反锁的那一霎。这一霎像白马过隙，匆促得我几乎没来得及碰一下她的手，叫一声她的名字，看一眼她那在全班乃至全校都算人尖儿的美丽姿容。故事就这么简单，其发展因不久毕业分配她考上中专而我考上高中和紧接的动乱年月而没了下文，以致之后三四十年都没有鸿雁传书和邂逅谋面的机会。
　　两个女子，两次奇缘，却不约而同地擦肩而过。我常犯迷糊，真搞不清是哪根弦断了还是哪根筋拧了？有时也暗问自己，这算不算初恋？如果算，那么初恋就太单薄了；如果不算，那么瞬间一霎就太过奥秘和难以解释了。所以我说，我没有初恋，初恋对我来说，就像翻看一页写着“人口手”“马牛羊”的小学课文。然而，那瞬间一霎，正如“人口手”“马牛羊”一样永贮我的心宅深处，任凭岁月流水也休想将它抹去。茶浓了就苦，酒浓了就醉。越是朦朦胧胧的越明晰清亮，越是稍纵即逝的越难以忘怀，越是若即若离的越刻骨铭心，特别在初始昏沌的时刻。纯情一霎才是真正爱的菁华，是任何海誓山盟的爱情婚姻都无法替代的最壮观、最具魅力的青春初花期。
　　想必远在天之另一隅的她们，也有和我同样的体味与感识吧！ 　　【作者简介】梦萌，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曾获各类文学奖项10余次。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