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猫

　　很早，儿子养过一只猫，是幼时向奶奶讨要的小奶猫，浑身雪白，脸圆眼大，虽说是只土猫，但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从农村带到城里，小猫一副不认生的摸样，车前挡风玻璃下的地界是新占的窝，它不跑不闹，小身板摆得长长的，舒坦且妖娆。阳光照耀着雪白的乳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的酣睡莫名让人喜爱。
　　在中国，猫都可以统称“咪咪”，我家也不例外。
　　小猫到家的状态很放松，它惬意地参观完所有房间后，视乎很满意这户人家，当我们因为这突然的添丁进口，还在讨论给它吃奶粉泡馍还是火腿肠时，这个刚满月的小家伙早已经喝了儿子杯中的水，吃了桌上的米饭，正式向大家宣告它也是这家的主人，在这片领地里它熟络得像前生就认识我们一样。
　　儿子欢呼雀跃，小猫无师自通，确定了猫砂盆、喝水杯、吃饭碗的位置后，从不叫人操心。
　　我常常感觉猫的智商比狗聪明。都说狗忠猫奸，但猫更像一个机灵的“明白人”，它跳脱、活波、会查颜观色；它懂得进退、默默陪伴，却坚守自己的底线；它开心时会允许你撸它，寂寞时会找你蹭蹭，嘴馋了就偷些美味，高冷时就在高处观察你，单纯且神秘，功利而不世故。
　　它像一个调皮聪明的孩子，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和胖乎乎的儿子一起胖乎乎。
　　儿子崇拜它，“唤”它“哥”，常常一回家，第一句话就是：“我猫哥呢？”，然后就在他的床上，衣柜上、空调上、暖气上，玩具箱子里、各种容器里、密闭的空间，都有可能找到它，不管是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甚至马上就会从高处掉下，都丝毫不影响躺卧姿势和睡眠质量，它泰然自若酣畅淋漓，甚至儿子抱走它也丝毫不觉。
　　它应该是一个“大侠”，传说中练了某种神奇的武功，索命勾魂眼、九命分身式、踏雪无痕脚、九阴猫爪功、百变缩骨术。儿子有一套图书“猫武士”就这么写的，主角是只猫，一到夜深，就幻化成行侠仗义的武士，利剑斩魔，快意恩仇，白天就化身小猫好好睡觉。或许，儿子就是这么认为他的兄弟似这般神奇。
　　儿子一有空就喜欢托举着小猫坐在肩头，猫坐的端端正正，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人家举得是雕你举得是猫”。猫很受用这个游戏，不叫不闹，特别配合。猫和儿子处得久了，也学会了很多技能。比如：它会冲马桶，起先，我不知为什么家里水费老居高不下。直到一日休班在家，才抓个正着，看见它认真地用小爪子按压马桶水箱按钮，听水流的哗哗声，中间还知道休息等水续满再按，这大概是跟儿子上厕所次数多了，竟练就了这大本领；它会撕卫生纸，最可笑的一次，是将一卷卫生纸从厕所拉到大门口，足有20米，长长的纸带子铺满房间，竟然没有断裂，猫穿过纸带“桥”，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儿子写作业，它一定是趴在台灯下；儿子睡觉，它一定贴着他就睡在被窝里。在这个家里，沙发是它的练功场，桌腿是它的磨爪器，客厅是它的操场，床自然成了它睡觉的窝，没有一寸领土不属于它。
　　我家有一棵从搬家就长到现在的巴西木绿植，其中有一枝长得特别突兀，脱离了主体，自顾地蔓延。虽然总体有三层的分布，茂盛均匀，但这较长的一条生长得看似不合群但不碍眼，它追着阳光的节奏碧绿繁茂且拼着命地要长到房顶，我喜欢这种野草般的烂漫，不忍修剪。
　　猫会趁家里人没人时爬到这个枝条上，卧在末梢，晃悠晃悠荡秋千。它这种东西，鬼精鬼精，自小就能分出大小王来。儿子在，我会安排他去叫“咪咪”。你听吧，无论儿子再怎么唤，它巍然不动，轻蔑的给儿子个眼神让其体会，儿子急了，拿个扫把戳他，它居然使出九阴猫爪功和儿子对打。“给我下来”我一声怒吼，四目相对，“喵呜喵呜”骂骂咧咧，它居然慢条斯理，原路折返。原路折返就是沿着突兀的枝条，爬到主干，在顺着三个分层，一层一层跳下来，顺便挂着我的叶子，挠着我的树干，呲溜呲溜划着下来，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好像还骂的挺脏。如果上树时赶上老公下班的时间，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钥匙插入孔中转动的那一刻，就见一团硕大的白影唰地跳下绿植，消失在无声中，赶上节拍慢的一刻，被先生抓个正着，“下来”两字未出口，猫的耳朵立即耷拉着，眼神中透出恐惧和遇到王者的无奈，在这场角逐中败下阵来，缩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飞快逃离，钻到儿子的床底下，可以消停到大家的离去。
　　在与之斗勇百战不殆的时光里，猫吃得肥硕，终于在其锲而不舍的晃悠下，某天的下午，连着它同那段枝条一起折断坠下。此后，猫过了很久都不敢再爬这棵树。
　　生活就是这样，一边伤害、一边惊喜，虽有回忆，仍将继续，时间的流逝，如寂静的河流，载着我们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猫三岁了，儿子也在长大。
　　我试着问我的儿子，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挺着胖胖的小肚子、仰着可爱的笑脸、闪着明媚的眼眸、居然非常非常认真地回答：“每天和猫一起，顿顿吃肉就好”。
　　那个时候，我修行尚浅，不是买不起肉吃，实在是担心养了个玩物丧志的废物点心。我和所有父母一样，希望孩子的将来不是在烤地瓜而是在考大学。
　　我很无能。我将失败嫁祸于这只猫，几轮交锋下来，儿子油盐不进，爸爸暴跳如雷，剑拔弩张，双方都势在必得。自己的猫自己喂，“哥”的屎弟来铲，不可以睡在一起，不可以学习时待在一起，双方得寸进尺，丝毫不让。猫似乎知道是它引起了家庭不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后，迅速地摆明了态度，在我们的床上撒尿，精准地认出先生的鞋子，猫抓嘴啃，甚至一脸魅邪地看着我，慢镜头地在我裤子上尿。儿子和猫迅速达成同盟，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悄无声息地找不到，又贼眉鼠眼地从儿子的房间溜出来，猫这种东西擅长游击战，它从不与劲敌过分厮杀，它是老虎的老师、哺乳动物的祖先，狩猎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强项。
　　如果猫分好猫和坏猫、聪明和愚钝、温柔和犀利，这只猫应该是距今为止我养过的智商最为高明且技艺最为精湛的猫。
　　连日来的围追堵截，先生还是抓住了它，猫知道噩梦将来，垂死挣扎。
　　终于，它被关在门外，不，单元门外，画地为牢。
　　它没有在疼痛和焦灼中逃离，也没有在失落和仇恨中背判，它安静地蛰伏在深草中，让过了楼上一个一个邻居，甚至让过了下班的我。它在等我的儿子，轻声地呼吸，孤独地守候，它相信这个人可以包容它的嚣张不羁、包容它作为猫的一切合理性、可以带它回家，可以庇护它释放天性。
　　我不知道儿子是如何抱着猫愤怒和委屈地敲开了家门，试想，那一定是他们的雷鸣电闪。当猫跳出来拦着儿子，喵呜喵呜叫的时候，我可以想象儿子极致的错愕和伤心。它的伙伴，不，猫的弟弟，在接下来的时间结结实实地因为勇敢的对它袒护和收留，又美美地吃了好几顿爸爸的“竹笋炒肉”。
　　无论我好生的哄它，还是美食的诱惑，这个毛孩子铁定了心就要和我们对抗，它不卑不亢不投降，该在冤家对头的鞋里尿还是床上撒泼打诨，它说了算。它可以不吃不喝，它可以孱弱寒蝉，它可以退避三舍，但只要逮着机会，它就决然反抗。
　　“犟种”，这就是一只铁血的中华田园猫，不屈不挠，像这方泱泱大国的物种，有气节。
　　为此，儿子诚意满满又声泪俱下地向爸爸写了一封“求猫信”，信中描述猫对他的重要，和他对猫的兄弟情深，并再三承诺和保证自己不会叶公好龙，担负起教育和管猫的责任，也表明自己不玩物丧志，努力学习，不当废物的决心。三年级的小孩，歪七扭八的字迹，间或泪痕和拼音代替的字，见着忍俊不禁。
　　如今，孩子都已二十岁了，成了一名军校生，唯有美食与猫不可辜负的远大志向早已忘怀，那些年担心的“玩物丧志”也并没有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至于那封信，我收藏了起来，有一天，或许儿子的儿子可以借鉴。
　　先生也郑重其事地回书一封，姑且叫“回猫书”吧，可惜被当年那个愤怒的小孩子撕烂扔掉。在对抗和焦灼中，儿子根本不懂，爸爸只是最多的担心他的哮喘会进一步敏感复发，怕好得不彻底，为以后生活带来终身的隐疾。至于“玩物丧志”一说，纯属不喜欢他没有节制的每天撸猫，不懂爱惜小猫，更不知道合理利用时间安排学习和生活；最不好的就是没有责任，铲屎的时候叫不到跟前，喂水喂食的时候又不见操心。说起来，是他的猫，但确确实实是我们的负累。
　　小孩子不懂，哪知道生活还有深意，人还要有责任，只懂取闹。父母的不近人情大多数是迫于无奈和考量很久的取舍，说教不起作用动手就成了唯一方式，简单粗暴直接有效，但愿你的孩子不走你走的路。
　　这样的不合和冷战的氛围，好久都没有平复，我不得不折中，将猫迁居车库，以求快点结束这场战争。
　　车库门前有大片的草坪和两三棵杨树，这只猫生来不会社恐，户外唤醒了它的野性，追猫遛鸟、林间草丛，到了下午，猫盆一敲，一声咪咪，无论多远，听闻即动，来喝水吃饭，收猫入库。不久，它喜欢上了这里，儿子的到来也带不走它。我想，这只猫找到了最适合它的生活方式，它不屑于与人类的战争，它的孤傲和清高让它特立独行，它只想做自己的主子，兄弟，还是相望于江湖的好。
　　后来，这只聪明的难以驯服的犟种小猫，消失了。听邻居们说，看见一辆面包车的司机，抓了一只胖乎乎的大白猫开车走了。
　　儿子难过好久，肉眼可见的消沉，无论你在怎么劝他，哄骗他将来长大了，自己负责养一个，他都说不。我明白，儿子的童年就在这一刻结束了。
　　为了这只猫，儿子哭过闹过离家出走过，他们像极了一对懒惰的兄弟，贪恋美食，却不爱劳动，耍滑溜尖，却又意气相投，同仇敌忾，但共为犟种，机敏乖巧，喜友爱耍宝，在猫和人类的世界，猫执着于它的执念，它是主子你是奴才，它是有灵性的生物，它恩准你进入了它的生活却不让你主宰。你在物质上供养着它，它在精神上战胜着你，它从来不必伪装自己的情绪，不像人类多擅长隐藏。
　　它睡下，呼呼噜噜，给你唱一首好听的歌。它轻轻地蹭你，安静而温柔，疗愈你疲惫的心情，它眼神忧郁却无限光芒，它孤高自傲却不谄媚，它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寻找着它爱的人类……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一只想跟着你回家的小猫，那一定是你的天命小猫，架着五色祥云从喵星球飞来，这一世，就是陪你玩闹。
　　愿它会和儿子相遇在某一天。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