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亭:秋菊吟//文学大院
渭河湿地的菊花开了!就在霜降的第二天,绽放在暮秋赭色的小道旁。
那秋阳下的绚烂十分诱人,金灿灿,黄澄澄,一朵一朵匍匐在大地的怀抱,褐色的花蕊间弥散着缕缕温馨的深情,引来蜂蝶舞姿婀娜,上下飞翻。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们,低头望那清瘦的花瓣,思绪瞬间就回到了初春,回到迎春花开的日子。想那迎春与秋菊,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岁尾,却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金色,准确地说,是选择了黄色。我于是便知道,花儿有情。她们虽然在这个星球上不曾谋面,不曾牵手,却都不约而同地拥有共同的情结,为她们所实生存的嫩寒节令增添一缕暖色。
我的目光久久地驻足在眼前,发现盛开的只有两簇,她们的左邻右舍还都是些没有张开的花蕾,这情景击打着我老去的心弦,仿佛触摸到她们生命的沧桑步履,而每一次抗争都诠释着艰难和崛起的不易。自立秋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透雨,天空每天都是晴朗朗的,不带一丝云彩,看一眼,心都是干裂的。于是想起白居易“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的诗句,试想,大海如果消失了浪花,该是多么单调;蓝天少了白云的漫步,那平日美得纯净的蓝色不也显得十分枯燥么?那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去渭河边散步,眼看着紫薇花收敛了长达三月的火热,阿根廷鼠尾草宣泄着野性的紫冶,打破碗碗花拉着蔫塌塌的藤蔓,只有那一方去岁开过菊花的土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小草。再过些日子,那草悄悄地多了几丛,怎么看也不像是菊苗。友人于是便笑我痴,笑我愚。说谁又能说清,那让人萦潆挂怀的菊花是不是被好事的园丁移往别处了呢?
我的心苑就蒙上一层失落,谁说残缺就是一种美呢?不过是为自己不曾拥有聊寻自慰罢了。
终于,霜降之夜的第一场秋雨降落了!雨不大,听起来是那么温馨,似婴儿深睡中的嘤嘤笑声,似路人走过窗前的轻轻足音。于是便无眠,生了披衣觉露滋的兴致,为故乡刚刚出土的麦苗得雨而感谢上苍,为那湿地的黄花而祈愿,情不自禁地就从舌尖上滚出憋了一整个秋天的情怀:
昨夜秋风昨夜雨,
云龙住旱正当时。
犹闻故里青苗笑,
又念身边寿客姼。
小步慢行为谢水,
善心轻动有吟诗。
邦宁鼎固农为本,
丰岁禾香穑夫知。
“寿客”是菊花的雅称,古人以之象征生命的顽强。于是我憧憬着秋菊会不会在这个早晨醒来,重新领受甘露的浸润呢?这念想一爬上心头,人顿时在斗室待不住了,急急忙忙地下了渭河堤岸,一双焦渴的眸子穿过阿根廷鼠尾草的空隙,追寻那“金粟初开晓更清”的身影,那“独立疏篱趣未穷”的绰约。忽然,一点亮黄映入我的眼帘,霎时为寂寥数日的胸臆投进一缕希望的光。
我惊叹她的隐忍和坚守。原来我前些日子视为野草的,正是她的弱苗。在那些无雨的时光里,她的沉默和萎缩、隐忍和守望,都是为“要与西风战一场”蓄积力量,为“百草摧时始起花”而珍藏美丽,将每一滴汁液留待将来。一俟“九霄降雨露”,她就蓬蓬勃勃地抽枝吐叶,长成一地绿色。只是不像大立菊那样身姿高大,花团锦簇,也不似独本菊那样茎杆粗壮、花大色艳,更没有多头菊那样一株数杆,一枝三花,开花繁密。她的枝干贴着地,花头距地面也不过二十多公分,三朵花簇拥在一起,十数八株簇结在一起,远远望去,仿佛漫天繁星,争光映辉。后来,查了一些资料,始知她名地坡菊,属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其再生能力很强,冬季地上部枝叶枯死,地下匍匐茎越冬,早春萌发新芽,园艺学家礼赞她“耐阴性、耐瘠薄性、耐盐碱性和耐污染性”。我于是便释然,便对于达尔文先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定理有了形象的感知,进而生出一种飞离在场的联想——她的祖先一定是在高寒雪域书写了生命诗意的。大自然的风雨霜雪不仅在她的生命年轮中刻下辛酸苦辣的印记,也给予了她抗争逆境的品格。难怪归隐乡野的陶渊明先生在她“裛露掇其英”的淡香中找到了“忘忧”的慰藉,领略了“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的安逸和散淡。以至后世的周敦颐先生在他那篇脍炙人口的《爱莲说》中将菊花视作陶令隐逸的化身。
不过,当我一步一步地亲近地坡菊,就觉着陶令和濂溪先生将菊花比喻为“隐逸者”,不免有些曲解了她。翻翻中国史上灿若珠玑的咏菊诗,大凡运于四海者,眼中的菊花都充盈着“冲天香阵透长安”的丈夫气。那“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千生气志”,那“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嚇杀”的“舍我其谁”,哪里有一点“隐逸”的遁世呢?然而,她的登场不像牡丹那样“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张扬,也不似紫薇那样“烂熳十旬期”的霸道,或在庭院,或在山崖,或在陇原,她的绚烂从来都是从容而淡定,沉默而不事张扬的。就说眼前这地坡菊吧,不开在“阴交夏木繁”的夏日,也不开在“ 雨后风凉暑气收”的初秋,就在霜降的次日,悄悄开在湿地公园的角落。不几日,便铺开一片金色。面花而立,我的记忆屏幕上就“复活”了山菊的记忆。那是我青春年月投身大山时第一次看到野菊进军秋日时的感动。单位的小楼正对着东坡,一个秋日的清晨起来,忽然地就看到坡上撒了星星点点的金黄。家在当地的同事告我说,那是野菊花开了。但令我惊异的是,第二天,那寥若晨星的色彩便拉成一条金色的缎带;再几日,满坡都呈现出“灵菊植幽崖,擢颖凌寒飙”的壮观,整整月余,直到立冬后的第一场雪之后,才宁静地,毫无喧嚣地退场。当年,她是那样“泛酒偏能浣旅怀”地濯洗了我“思乡”的沉郁,拂去青春之旅的孤寂,像山菊一样将自己化为异乡的赤子。
我轻轻地打开手机镜头,将摇入眸子的绚烂收进记忆,依依不舍地回看夕阳下的地坡菊,那金色, 因了晚晖的装点而有了一种明黄的高贵,是晚节的“持璧而立”,是阅尽春秋的襟怀洒落,是“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诗与远方。似乎那生命的诉歌直达我的心底,原来静默也有声音啊!我知道,当隆冬到来时,她会“一夜玄霜坠碧空”,坦然落幕,然而并非“宁可枝头抱香死”,而是将生命之根留在了大地深处,“蓄芳待来年”,回报大自然地老天荒的恩泽,叙写未来的华章。
大隐自非躯体贱,
只缘僻处少哗喧。
散香常在诸卉后,
开靥最择冷霜前。
宁使风摧屈瘦骨,
不因雪落怨高天。
情知明日生绮梦,
作者简介
杨焕亭,中共党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等国内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散文集、学术专著、长篇人物传记、长篇小说计14部。长篇小说《汉武大帝》《武则天》《汉高祖》均为三卷本,计370万字,被学界称为历史题材“三部曲”。其中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参评茅盾文学奖评选。作品曾多次在国内评奖中获得奖次。
责任编辑:李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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