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兵马俑

　　秦始皇陵坐落在骊山北麓。秦岭为帐，八百里秦川为床，渭河像一匹白绫轻轻抚摩摇曳着千古一帝的魂灵。明人都穆文曰：“始皇陵内城周五里，旧有四门，外城周十二里”，足见往昔崔嵬辉煌之形胜。这只是地表，地下奥秘可见司马迁《史记》所载：“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减者久之。”兵马俑博物馆只是地下机关的一部分，距秦始皇陵墓东约三公里。一九七四年发掘，为上世纪最伟大的考古成果，震撼了整个世界。前法国总统希拉克参观后称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和总统克林顿赞叹秦俑之神奇，堪称盖世无双。
　　我是第三次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甲申暮春一日，我陪同外地两位朋友，刚加入摩肩接踵的游人之中，就产生一种比前两次更强烈的去朝拜的神圣感。我们随着游人如蚓蠕动，慢慢地、诚惶诚恐地迈上一级级大理石台阶，又穿过一进进厅堂回廊，终于走进空旷宏大的钢结构穹隆式展览大厅。这时我和朋友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变得沉稳凝重起来，仿佛正跋涉在漫长幽深的历史隧道，也成为秦俑兵马列阵的一员。
　　这些以秦国当时战阵布防为构想，以京城咸阳城外宿卫军为蓝本的七千人众的阵容，把人们霎时带回两千多年前列国混战、七雄并兴、强秦突起、横扫六合的历史风云之中。阳光从钢化玻璃天棚上投下，陶俑和人工割据的土台土坎被重合叠印在一起，使得气氛更加神秘奇幻。
　　瞧那无论面向南北的侧翼之军，还是各向东西的前锋与后卫之伍，抑或车步相间的中坚部队，一个个都张扬着铁血征战的凛然声色，彪炳着兼并一统的磅礴气势。看着这些复活的将士，听着游人跫跫的足音，眼前如读残酷悲壮的历史，耳边犹闻激烈酣战的车马炮声，无不令人惊诧振奋，叹为观止。
　　我们随人流登上西墙平台，环顾前后，武士俑高六尺左右，个个虎背熊腰，剽悍勇猛。又见战袍飘逸，铠甲锃亮，操戈执盾，铿然欲纵。或肃立，或跪射，或牵马，或窥视，或远眺，皆栩栩如生，风神焕然。有的头戴纲盔，有的丝绦束发，有的软帽纶顶；抑或赢滕绑腿，抑或胫缴护腕，抑或轻便勾履，抑或华贵合缇……观服饰之差异，便知其等级之分明；察表情之变化，便晓性格之殊同。眈视其详，须发如缕，衣褶欲飘，鞍鞯似真，弓箭凿凿。布局之整肃严谨，手法之粗犷写意，造型之夸张传神，线条之细腻明快，神情之炯然各异，大开了陶俑雕塑之先河。
　　且看：肃肃军阵，其中有的伟岸傲然，目不斜视，眉宇间激荡着昂扬的斗志；有的急切焦灼，神情匆促，竖耳等待着冲锋的号角；有的凝神远望，意有所思，正筹谋一个克敌制胜的锦囊妙计；有的解颐顾盼，喜形于色，仿佛传递又一个胜利的捷报……泱泱数千征人，凡将军、凡校尉、凡军侯、凡卒首、凡伍长、凡车骑兵、凡弓弩手，大到姿态容貌和服饰标志，小到发型衣扣和唇齿眼神，竟无一雷同相似，真可谓千人千态、千态千性啊！
　　陈列室有三，分别为陶器、兵器和铜车马展室。走进兵器室，一组组精致的大玻璃柜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青铜兵器。长兵器如矛、戟、铍、殳等；短兵器如剑、戈、钩等，以及弓箭、机弩与大量的箭簇。这些青铜兵器是在兵马佣坑里发掘的，经过现代化手段测试和X光透视分析，表面都进行过铬化处理，具有很强的防腐蚀性能，所以至今豪光闪闪，寒气逼人。虽然铁器很少，但初显端倪，已出现铜铁混用、以铜为主、以铁辅之的重大进步。这说明，强大的秦国正昂首阔步地从青铜时代走向铸铁时代，华夏民族的历史将由此翻开崭新的一页。
　　铜车马展室有一车三马，皆为铜铸。甫迄门前，便见车马抖金，华盖吐瑞，耀然灼然地使人难以睥睨。俟近细瞻，更觉辐辏煌煌，轵轴灿灿，车马通体生辉。马为整体浇铸而成，臀肌健硕，体态匀称，鬃打结，尾上缚，鞍鞯缰绳徽饰清晰可鉴，肌理纹络格外细腻逼真。车厢的顶盖和门牖，均系铜板雕镂镶嵌，上镌流云波纹等装饰图案，非常华美尊贵。服务员介绍说，根据款式形制推知，这是秦始皇后妃所乘车辇，也是世界上发掘年代最早、体形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皇家陪葬铜车马。
　　步出博物馆，顿觉日朗天舒，总算又回到现实中了。桃李正闹，榴花初绽，关中大地，春意盎然。但明媚风光丝毫也没冲淡历史在我心头的盘绕和沉淀。是呀，与秦陵庞大的地下宫殿相比，兵马俑坑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据称，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遥感卫星多次发现，这块大地不时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和电子感应，于是怀疑中国正在建设一座超级核武库。后来不久，当这个神话被一位打井的农民戳穿后，基辛格博士立即飞往中国，亲自目睹了现代科技制造的这一历史笑话。
　　时至今日，英美等发达国家的专家学者，依然对此备受关注，纷纷参与和致力于兵马俑与秦陵的监测研究。只是，面对煌煌秦陵，许多疑难问题连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学技术都无能为力，更别提成功挖掘了。也许历史就是这样考验和测评人类智力的。撇开秦始皇统一中国、统一文字、统一货币和度量衡等不提，单就这一点讲，谁能说他不伟大英明呢？但另一方面，当我们一遍遍读着焚书坑儒和秦朝短命的历史，当我们一次次聆听秦始皇磨民和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时，历史又是怎样的一个模样呢？
　　回到宾馆，看见穿衣镜里仍疲惫思萦、沉疴不觉的自己，我突然悟道，原来历史也是一面镜子，而且是一面双面镜——正面是崇高和壮美，背面是残酷和丑陋。人类正是如此，翻过来倒过去，倒过去翻过来，永无休止地翻转着历史，也翻转着人类自己。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