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杰:“长安稼娃”今昔谈
上世纪的50~70这30年,如果以吃来划分,我把它称之为“苞谷面时代”。对我们陕西而言,这种叫法似乎尤为准确。在那个包括“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动乱的年代,解决我们吃的问题的粮食都离不开苞谷面。
可以说是苞谷面伴着我们走过困难的日子。这苞谷面极容易消化,一年四季整天吃,有时顿顿吃,确实让你受不了。吃得你胃里整天朝外泛酸水。我后来的胃溃疡,一顿吃不好就吐酸水的毛病,就直接和这苞谷面有关。
苞谷面不顶饱,不耐饥,人们称之为“哄上坡”。即刚吃饱,上一道坡就饿咧,非常的形象。我一老三届知青朋友,家住农村,80年代时他老婆在城里理发店烫了个头,村里开大会村长在会上批判她说:吃咧一肚子“哄上坡”的苞谷面,颡上还烫咧个赶时髦的洋颡。
我感受最深的就是1974年我到武功县苏坊公社为招生外调,从杨陵的西北农学院骑一辆自行车就去了,在苏坊公社就是吃了一顿苞谷面浆水搅团。返回的路上,刚翻上一道坡,就感觉又饿了,胃也开始空落落的隐隐作痛。接着要骑20多里路,还迎着顶头的冷风,那真是难受极了,蹬一下脚踏子,就吐一口酸水,整个人浑身是软的,也不知咋骑回西北农学院的。更加狼狈的是,借学校一教授的自行车也偏偏让我骑坏了。这次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就始于这“哄上坡”。
左起薛栋星母亲、父亲薛澄泽。朱文杰(右)
这种记忆当然不光是苦涩的,还有温馨的呢?!需要补一笔。当时回到西北农学院,进了我铜川市歌舞剧团乐队的同事、好朋友薛栋星父亲的家,老人家名薛澄泽,当时才恢复教授工作,连忙给我下了一碗挂面,还专意拿出一小碗猪油,戳了一筷子搅到面中,我三两口下了肚,才压制住了胃酸,三十多年过去了,就记得挂面那个油香呀!于是,当薛澄泽老教授八十大寿时,我给老人送了一幅国画《寿星图》,让时任铜川市耀州窑博物馆馆长的薛栋星转送他父亲,后来又专门拜访老人夫妇,并合影留念。
可现在日子变好了,但我的胃却怀念这“哄上坡”的搅团,2000年时在长安的西北饭店参加西安市政协委员大会,因嫌会上伙食太油腻,约上有美食家之誉的商子雍先生,专程去长安县城一个叫“长安稼娃”的饭店吃这苞谷面搅团。你说怪不怪?!如今这苞谷面搅团,还成了咱陕西特有的一种名吃食呢!
说“长安稼娃”,在改革开放前,日子艰难的时候是贬损长安县的农村人呢?“稼娃”指种庄稼的人,说“稼娃”就是看不起农民、看不起穷人。称进城的农民为“稼娃”,那可是对人最大的羞辱。记得小时流传一首童谣:“稼娃进城喝油茶,一摸口袋没有嘎。帽子一卸光光颡,嘴一张呲呲牙,原来是长安的向阳花。”
“嘎”指钱,“光光颡” 指剃光的头,“向阳花”则来自一句歌词:“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就是向阳花。”农民即公社社员,“向阳花”就是农民的代称。用我一长安同学的话说:“啥向阳花?城里人酿咱农民呢?!”“酿”连讽刺带损人的意思,好像是从酿醋引申而来的,我同学再跟了一句:“把咱稼娃酿酸咧!”
“向阳花”的第一段歌词是: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现在人们说的"吃瓜群众",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稼娃即"吃瓜群众"嘛!
如今长安县人变成长安区人咧,生活一点不比城里人差,再也不嫌、不怕把自己称“长安稼娃”了,还做了饭店的大招牌,好像意思里有让长安人永远记住自己曾经被人看不起、受歧视、缺吃少穿的苦日子。
再有曾经被人讽刺挖苦的宝鸡市凤翔县的“凤翔改改”也成了凤翔人开的食堂商店的招牌。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70年代,在凤翔县北部糜杆桥乡马头坡,有一位农村妇女名叫“张改改”, 以在村边卖水为生。没什么文化的她既憨厚又愚笨,不认识钱。二分钱卖一碗水,收钱时她搞不清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钱有啥区别。在别人的帮助下,就手拿一枚二分硬币和收的钱比大小,一样大的才收。有点傻的改改名声却越传越大,越传越远。“改改”成了愚蠢、无知的代名词,一时间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笑料。“笨得和改改一样”这句口头禅竟不胫而走,后来“凤翔改改”便成了贬损人愚笨的代名词,在陕西乃至西北一带流传甚广。近年来很多人发现,其实张改改是傻得诚实可爱,并引发了一场“凤翔改改”是“愚笨”还是“诚信”的争论。结果是作生意的人,宁可傻一点,也不能奸滑,欺骗顾客。
确实,时代进步了,陕西人自信了,这样的招牌名字,透着多少智慧与幽默呀!似乎在反讽着当年那些眼窝子浅的城里人的小市民意识。
需要声明的是:“稼娃进城喝油茶”这段童谣或儿歌,我过去从来不说,更不会对着长安县人说。我特别反感欺辱、看不起农民的各种言论。我见过受到冷眼和被歧视农民的那种羞愤和尴尬。今天把他写进文章,想说一句时髦语:不管是过去和现在“城里人都别耍涨,再有钱都不能任性。”
我撰写的《关中古歌》中写道:“大麦面小麦面,都能擀面,剩下个苞谷面, 咱打搅团。你一碗我一碗,都甭搡眼,辣子韭菜调浆水,吃一碗漏鱼鱼实在是婵。”
竹筛子上漏鱼
“漏鱼”是搅团一种吃法和叫法,就是把才打好的搅团从一个带眼的竹筛子上漏到凉水中,凝结后就像一条条小鱼。陕西方言的“婵”指舒服、合适、嫽扎咧、美的太。“婵”也写成“善”,念“婵”。
有高陵一网友留言说:“下了等驾坡,就是玉麦窝。要吃改样饭,漏鱼打搅团。”等驾坡,即等驾原,白蟒原的别称。改样饭即改善伙食的饭。高陵是陕西的“白菜心”,粮食产量居全省之首。但当年吃的粗粮占百分之四十时,粮站供应的苞谷面也成了高陵人的主食。
苞谷面做法很多,有熬苞谷糁,分大糁子和细糁糁,如果光用面粉就叫苞谷糊糊;摊玉米饼,掺点菜加调和叫菜饼;蒸发糕,发糕中间夹两三个枣,叫枣糕;苞谷面压饸饹,不像荞麦面饸饹,给苞谷面中掺了什么人工淀粉,甚至有人说加了点生石灰,太硬,老百姓叫“钢丝面”。
上世纪70年代我在铜川市歌舞剧团工作时,每天吃食堂的饭就是苞谷糁稀饭、苞谷面发糕和“钢丝面”饸饹,我们就编顺口溜:“又是这老三样,吃得人胃发酸。”
但苞谷面更多的则是打搅团,搅团吃不烦,能变出花样。可以把搅团烩着吃、炒着吃、煎着吃,凉调着吃,而吃漏鱼鱼,口感更特殊。打搅团时锅底形成锅巴,烘烤焙干,焦、黄、酥、脆,小娃娃最爱吃。
合格的搅团,要既筋道又光滑,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要把选好的玉米面用凉开水和成糊状倒入开水锅内,搅匀后一手撒面粉,一手用擀面杖搅动,待到稀稠合适后,停止撒面。盖上锅盖,文火闷一会,一锅搅团就做好了。
搅团搅团,关键在搅。搅时既要用力,还要把握好力度,搅动时要一下一下,顺着锅内沿搅大圈,还要插到底搅,沉稳均匀。再就是搅的次数很重要,“搅团要好,七十二搅”这是最少的数,还有逆时针七七四十九下,顺时针七七四十九下,那就接近一百下了,大号锅还讲究搅三百六十下呢?“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后边还有一句:“搅团要粘,勾子扭圆。”
苞谷豆还能嘣米花,也叫爆米花。我在《白鹭湾》一文写道:“西安到处都有爆米花的,一个黑炸弹一样的铁疙瘩,放进一小缸苞谷豆,加盖密封起来放在炭火上转着烧,烧够二十多分钟时间就行了,把盖头对着一麻袋口,解盖放气,只听嘣一声巨响,一小缸苞谷豆,就变成一满脸盆的苞米花了。”这一爆挺神奇的,苞谷豆瞬间变成美味松脆的苞米花。
文中还有什么70年代中听人谝闲传“,说:“有人把爆米花这黑炸弹一样的铁疙瘩带到美国去,一下把美国人给震失蹋咧!从此再不敢惹咱中国人,急忙派基辛格到北京,要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呢。因为中国掌握了这叫粮食膨大器的新科技,以后养活自己六亿人没麻达。”这真是吹牛不打草稿,太能忽悠人咧!如此调侃自嘲,当时真让我是又好笑又伤心。
但确实是苞谷棒经过煮和烤,就变得油香油香的,我就很爱吃。记得退休前的某一年,我在大街上碰到卖烤苞谷棒的,就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被熟人碰到了传到我单位,不少人议论说我嘴馋搡眼呢!我呛了一句说:咱文联一位担任副主席的著名女作家也在街头吃烤红苕呢,咋不见你们说?你们是不是看我是个无党无官的吃瓜群众,才挖苦我呢。你们不明白,这叫挡不住的诱惑嘛!
2018年8月第一稿
2024年11月修订稿于龙首苑
朱文杰:1948年生于西安,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西安市文史馆馆员、“老西安研究中心”主任,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砖汉瓦研究会副会长、西安长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西安城墙历史文化研究会研究员、西安饮食股份公司首席文化顾问。
曾任《陕西百年文艺经典.诗歌卷》主编、《太白诗丛》主编、《诗书画文丛》主编、《大地文化丛书》主编、《西安城墙(文化卷)》主编、《中国名家书画文库》主编。《情系黄土地~陕西知青老照片》主编、《集邮年华》主编、《集邮情怀》主编、《国家名片上的丝绸之路》主编,还担任《名人眼中的碑林》《名人看未央》《名人话未央》《十说碑林》特邀编审。
出版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上下卷);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长安回望》《吉祥陕西》(上、下卷),2019年《记忆老西安》(第一卷上下册),2020年《记忆老西安》(第二卷上下册),2021年《记忆老西安》(第三卷上下册),2022年《记忆老西安》(第四卷上下册),2023年《记忆老西安》(第五卷上下册),《碑林老字号》《长安吉祥说》(四册)。
责任编辑:李欢颜
2024-11-19 12: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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