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渡苍洱

　　我是今年初冬去云南大理的。晚上在古城转了一圈，第二天早晨匆匆赶到下关，乘坐第一班游艇，自南向北，游历了渴慕已久的洱海。洱海古称叶榆泽，长四十多公里，宽约八公里，形似人耳。游艇徐徐前进，像电脑鼠标一样捺捺点点，海的荧屏立即出现一幅幅图画：观音阁、天镜殿、一塔寺、崇圣寺、小普陀屿、南诏风情岛……朦朦胧胧，迤迤逦逦，美仑美奂。但令我最沉迷的，还是左岸的苍山十九峰和十八峪。瞧它们，高为峰，低为峪；峰者如苍，峪者似黛；峰峪相连，苍黛互洇，仿佛神人用手捏的一般参差错落，齐刷刷朝下朝近处晕来，一直晕入洱海茫茫碧波。而苍山之与洱海，则是你依着我，我偎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共荣，渺无涯际，抖擞出天地自然的一派恢弘大气。这种山重水复、阴阳互补的造物果应，使人不知不觉便入了佛的境界。
　　临到下午四点多，我们才离艇驱车，来到应乐峰下的崇圣寺。寺院以苍山为屏，洱海为几，座西面东，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只见宫宇嵯峨，殿阙错落，三塔高耸，碑石掩映，规模非常宏大。未及统览全貌，一条四五十米宽的朝奉大道，便把人拥至佛莲的脚下。据说，崇圣寺开光大典暨世界佛学研讨会结束不久，寺院内外仍能领略到佛心禅意的浓重。
　　站在三塔前，仔细观瞻塔的结构、体态和形制，颇令人心生空泛。三塔为一大两小，三足鼎立。中间大塔名千寻塔，属平面方形密檐式空心砖塔，高约七十米，分十六层，每层正中设开券神龛，龛中塑大理石佛像，建于南诏劝丰佑期。两座小塔紧列其后，高四十多米，为十级八角密檐式空心砖塔，各级分别雕以券龛、佛像、莲花、宝瓶等，建于大理国时期。综观塔形，前者弧线较钝，下束上疏，顶作鹅卵状，像通天巨柱直入云霄。站在下面，总产生摇摇欲坠之感，如果此时恰有几朵浮云从塔顶掠过，真的就觉得塔身正与浮云反向倾覆下来。其后两座小塔，轮廓却锐了许多，玲珑俊秀，笔挺尖锐，犹如两把青铜宝剑刺向苍穹。
　　三塔之后，便是崇圣寺。进了山门，庭院很大，但见松荟蔽日，银杏赋黄，旃坛如云，匾牌生辉，钟鼎森森，烟岚缭绕，好一派佛界仙境。出得钟楼，沿甬道拾级而上，始临雨铜殿。殿内正中供奉着雨铜观音像，高约二十米，铜铸金身，细腰酥胸，窈窕婆娑，衣袂飘逸，颜如桃花，尽将千般情爱脉脉投向脚下的信众。这景象使我立即想起在南诏风情岛刚刚作别的沙壹母和阿嵯耶。前系汉白玉塑像，高十米有余；后为大理石雕刻而成，高二十多米，其姿、其容、其发、其裳，皆和雨铜观音相仿佛。我知道，沙壹母乃哀牢山渔女，触沉木而孕，生十子，即云南各民族先祖，被尊为创世之母。阿嵯耶系大理密宗阿托力教的主尊菩萨，历经磨难，苦渡众生，被奉为禳灾赐福女神。南诏国王隆舜曾改年号为嵯耶，足见其顶礼膜拜之甚。虽然一时还不了然雨铜观音的身世出处，但对苍洱之间佛的形象和内涵，我已有了一个非同凡响的感知。
　　佛教为印度天竺迦毗卫罗国王之子释迦牟尼创立，在漫长岁月中演变成众多流派和经论，其中既有大乘小乘之分，又有空宗有宗之别，其精髓主要体现在般若、涅槃、佛性三论。般若论揭示宇宙人生的性空，涅槃论开叙佛国的寂乐，佛性论探觅众生成佛的法门。特别是般若论，用中观智慧洞彻茫茫宇宙，窥识渺渺人生，归指众生皈依佛祖，自我磨砺，慈航远渡，以达“般若波罗蜜”。佛教初涉国中当在两汉，始遭儒教与道教排斥，直到隋唐经鸠摩罗什和玄奘几度辗转引译，逐渐与中国思想、道德和文化传统相结合，才慢慢发展成国内三大教派之一，并盛行于全国各地各民族。
　　约略追溯以上佛迹，此刻似乎已找到了一些发展演变的依据。虽然我不敢断言崇圣寺当初供奉的是什么佛什么菩萨，但我知道原寺院非常宏大，方圆约八里，有各类殿堂八百九十间，佛像一万一千四百余尊，只是后世天灾兵燹毁夷而已；我也知道当年修建千寻塔时，唐王朝还专派了恭韬、徽义两位工匠，千里迢迢来现场设计指导；我还知道塔乃佛教象征，是随佛教同时传入中国的，初作埋葬舍利和珍藏经卷之用。这些史料都无一例外地传达了一个信息，即崇圣寺是正宗的佛教寺院。那么从沙壹母到阿嵯耶再到雨铜观音，人们心目中大慈大悲的菩萨，为什么形象和内涵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呢？
　　后来拜访一位高人，才了知一些个中曲直。首先应从地理环境上解读。这里不但有大自然的杰作苍山洱海，也是入川入藏和通印通缅的必经之地，更是白彝等多民族长期生活的摇篮。其次从历史演变上说，洱海地区部族众多，“各据山川，不相役属”。自隋唐以来，地方部族势力渐次发展，多有反叛，直接威胁到中原王朝统治。朝廷多次出兵镇压，屡屡失利，这就更加促使各部族重新分化组合，迅速强大，开始与朝廷公然对抗。直到南诏王皮罗阁时，“取大和城，又袭大厘城守之……已并群蛮，遂破土蕃，寝骄大。入朝，天子亦为加礼”，洱海地区才得一统。随后，历经朝廷、爨氏、南诏三股势力长期较量，南诏灭爨，全滇归统。到了五代晋天福二年，权臣杨干贞篡夺南诏政权，战乱重开。段思平借原诸爨之力，举兵讨伐，灭杨干贞大义宁国，始建大理国政权。再次从民族风尚与生活习惯上说，洱海地区以白族为主，他们崇尚自然，爱山、爱水、爱美、爱干净。特别是妇女，皮肤白嫩，身材苗条，服饰非常华丽讲究。仅一顶帽子，就把“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全包罗进去了。风花雪月，既是大理的地域特色，也是白族对天地自然与生活理想的追求。
　　晓得这番地理环境、历史沿革和时尚风俗后，便悟出大理佛与别处佛不同的一些奥秘。宗教是人类的精神向往和寄托，是民族心理和地域文化的征候，随着时空转换也在不断发展和注入新的生命。像大理这样处于东方与西方、南亚与中国、边疆与中原、汉族与多民族交会之地，又有动乱不安的历史和丰富多采的生活习俗，在如此多元文化碰撞与融合下，出现某些宗教演化变异就是其中应有之义了。所以，这里的佛寺没有释迦牟尼、如来、观世音，而独尊沙壹母、阿嵯耶和雨铜观音。而且这三位女神，无论形体服饰还是神态内涵，都更多地注入了白族女性崇拜的文化元素和爱水爱净的审美追求。我想，西方如果有佛，那么历来被视为艺术和美的象征的女神，也一定会归于佛莲之列的。
　　时近黄昏，当我上车回首顾盼时，奇迹出现了！只见应乐峰顶逗留着一团乌云，云的外缘和绉褶都镶着一道金边。太阳欲现欲藏，透过云隙把一股股余辉投射下来。刹间，彤云密布，紫气缭绕，光焰杲杲，天地一片金黄。瞧那光焰，一束束、一缕缕，那样强烈，那样鲜亮，那样奇幻，那样壮观！我惊诧莫名，以为那光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崇圣寺和雨铜观音，一直从苍山漫溢到洱海，正慈航普渡我众驶向无极彼岸。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