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鲁迅“老虎尾巴”

　　几年前，我曾参观过上海鲁迅博物馆，在现代化造景艺术和声光镭射中走进鲁迅先生的一生，亲身感受那个时代的风云和先生所创造的艺术的第二世界。徜徉于时光隧道，我蹀躞连连，和孔乙己“之乎也者”地抢食茴香豆，和阿Q“妈妈的”互揪着对方头发，和祥林嫂探讨“春天是否有狼”的深奥话题，和鸳鸯蝴蝶派“冷眉横对”地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然后买了花束，与妻一起拜谒先生的陵墓。清明刚过，墓前散落着无数花圈花篮和残瓣落花，显得凄清和寂寥。我们连鞠三躬，为一代大师和旗手默默祈祷，心情陡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今年，也是清明过后的一天，我有幸在京城拜访了鲁迅故居。那是和几年前截然不同的一种心情和感受。故居位于西四十条二十号，灰瓦白墙，是标准的北京四合院。一九二四年，鲁迅先生在北大讲学时，花了八百大洋买下这座旧宅，然后自己设计，自己施工，才改造成现在这般模样。当年六月阖家乔迁，直到一九二六年八月离京赴沪，鲁迅居住了两年多。嗣后，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二年底，他先后两次来京，都是陪着母亲和夫人朱安在此度过的。
　　院门开于东侧，为北京普通的砖券门楼，朱门，铜环，古朴而典雅。门后过道自然成厅，展示着故居简介和鲁迅生平事迹。走出门厅，便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天井。沿着天井，东西对称各一间厢房，南北排列，分别为女佣住房和厨房。南面与门厅相连是一间书房兼客厅，先生读书、写作和会客大多在这里进行。北面地势较高，青石台沿，有屋三间。东间为夫人朱安卧室，西间为鲁母卧室。中屋一半是过道客厅，一半是鲁迅工作间兼卧室，友人谑称“老虎尾巴”，先生自诩“绿林书屋”。为什么会有如此谑称和自诩呢？无从稽考。但我猜想，大概因为母亲和夫人“两面夹攻”，对他的生活起居严加管束，不但限制他毫无节制地抽烟，也不许他昼夜不舍地读书写作，这无疑于跟踪监视，使他常处于防范和偷偷摸摸的状态，所以才有了“老虎尾巴”和“绿林书屋”之说。
　　侧院有一井，深十余丈。据说，鲁迅经常帮女佣打水，打满水缸，用完了再打。北方的井很深，不像南方打水那么容易。但先生以为，井深了干净卫生，水质好。所以他忙中偷闲，乐此不疲，喜欢在劳作中调整情绪和思考问题。后院角落栽着一棵枣树，相传为先生亲手所植，虽然他从未品尝过果实的滋味，但每逢秋天红枣成熟时，人们便望着缀满红玛瑙似的枣树，发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一声声感叹。
　　步出后院，复回天井，这才驻足丁香下，欣赏起花树婀娜的姿影和绚丽的芳容。两棵白丁香，联袂并列，枝柯错落，枝叶疏放，花丛灼灼。树冠呈伞状，白绿相间，云云锦锦，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庭。正是丁香花开季节，瞧那复叶，羽状对生，墨绿如染，仿佛随时都会滴下生命的汁液。瞧那顶生或腋生的花絮，像一堆白云，又似刚刚晾晒的织锦，使房前屋后充满着安谧和圣洁的气氛。我随手捧得一束，仔细观瞻，但见圆锥形花序中，花冠如盆，花萼似筒，密密匝匝，拳拳成朵，一片雪白，十分妖娆。挨近鼻翼，立即就浓香四溢，清芳陶人，直沁心脾。偷偷摘了几瓣，夹于书扉，愿天香伴我永久。
　　谁能想到，在宫阙如云的天子脚下，在封建军阀穷兵黩武的老虎背上，在北京城浩如烟海的市井里弄中，居然藏匿这样一座极不起眼的四合院，寓居这样一位文学泰斗，一位无产阶级的斗士，一位爱国主义的伟大旗手！鲁迅先生在此陆续居住了三四年，除了履行“答疑解惑”的为师之道外，还四处讲演和接待文学青年，并先后写成《华盖集》、《华盖集续篇》、《野草》等三部文集，以及《彷徨》、《朝花夕拾》和《坟》的大部分章节。可想而知，其间的繁忙、辛劳、压力和风险该是多么巨大啊！这样一想，友人“老虎尾巴”的谑称和他“绿林书屋”的自诩，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其含义已远远超越家庭的束缚，而实乃社会大环境的羁绊了。
　　就是这段时间，鲁迅先生认识了许广平。他们除在北大以师生关系接触外，也常在四合院里约会和交谈，并结下深厚的友谊和爱情。我设身处地遐想着，在书房里，许广平怎样专心致志地聆听先生的谆谆教诲；在丁香花下，先生又怎样侃侃而谈，用思想和智慧点燃一位热血青年的跃跃之心和拳拳之情。这种有违祖训的举止，在那个“礼教吃人”的年代，无疑是对世俗和传统的叛逆。面对夫人疑惑的目光和母亲幽怨的叹息，又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忠诚啊！但先生却把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事业与爱情，处理把握得那么有理有节，妥切周到。至今，从现有文献资料中，丝毫找不出有关鲁迅家庭纠纷和男女之间的绯闻。这一方面说明先生处理男女感情和婚姻家庭的严肃缜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周母中庸持家和夫人朱安相夫教子的传统美德。
　　我久久站在丁香花前，突然想起清代诗人郎升恒《丁香和韵》的诗：“傍檐结密人难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无边，拟将湘管写娉婷。”我的心微微一颤，惊叹诗中的情境与鲁迅故居竟如此巧合与相似！噢，“写娉婷”，这娉婷，是朱安么？是许广平么？是祥林嫂么？是夏瑜儿（秋瑾）么？ 　　作者简介
　　梦萌，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3部以及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