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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长篇小说《新部落》大结局

第十九章——这世界咋吗啦
  几天后,一行四人翻过那座险峻的狮子山,穿越一片很大的森林草甸和丘陵地带,眼界才慢慢开阔起来。山林像女人的衣裳,层层剥离,层层退去,至此,只剩下一个白晃晃的裸腹——这就是大地,就是他们苦斗热盼一百多天所要回归的外部世界。太阳不再偷偷监视他们,名正言顺地在头顶占据着主宰地位。阳光很强烈,涂抹得大家周身火辣辣的。季月长睫毛一眨一眨,阳光在上面跳荡,于是眼波就回响起优美的旋律。豪哥身上毛孔迅速放大,鼓动得汗毛一根根耸立,顷刻就有了芒刺在身的感觉。修卓绕着太阳转了两圈,还是打不出喷嚏,却奇迹般发现太阳周围有一圈淡绿的光晕,他想那一定是在原始森林呆得太久的缘故。童九哥一直眯缝着眼,很不适应这种阳光,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那太阳不是一个,而是七八个十几个甚至更多,一个连一个,一轮套一轮,构成一道强烈的阳光隧道,从另一个世界直通到他的瞳仁。
  随着趔趄的脚步,他们开始走上路的轨迹,先是羊肠小道,接着是田间小道,再后是林荫大道,最后是柏油公路,而且隐约还看见正向原始森林延伸的一条高速公路。远远望去,路就像太阳的腿。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太阳走出来的。晚上太阳不走,月亮就偷偷接着走。童九哥不傻,还记得这些人类的至理名言。但他还乞(是)不明白,这些背(被)人和太阳走的路,为甚(什)么始终走不完?难道修了所为(谓)的高速路才能走完和走到尽头?那么走完和走到尽头又在哪呀?而且,瞧那背(被)豪哥和修卓称为高速路的路,遇山开山,遇水断水,看那势头,一直伸向大山,伸向原始森林。天啊!他不由心里打紧,变得忧心忡忡,单怕那恶魔似的高速路吞吃(噬)了他的绿色王国,单怕那原始森林也背(被)脱掉衣服变成女人的光屁股。
  其实,最早产生这些疑虑的当属豪哥,因为他锐利的目光分明看见远处的柏油路上,此刻正行驶着一台台奇形怪状的大型工程机械,能叫出名字的有打桩机、灌浆机、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翻斗车……而且,这些大型机械前进的方向无一例外都朝着山区,也就是说,沉睡了千万年的大山要开发了,原始森林要开发了!所以他此时不像童九哥那样,只是疑虑,而简直就是羡慕和嫉妒。他的硅矿场,他的大理石场,他的旅游项目,他的整个原始森林开发计划,徒然在心中又翻腾起来。事实胜于雄辩,这说明自己先头的思路正确,开发计划具有很强的预见性和前瞻性。但现在却全然被旁人捷足先登了,他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商机。这是他性格所不能容忍的。他在原始森林修炼的那些正果,还有他历经种种磨难后对自身的种种反省,此番全都开始动摇了。他的贵族气质蠢蠢欲动。他无须别人正名。他认为在特殊情况下向女人举白旗是一种智慧。大款就是大款,贵族就是贵族,富豪就是富豪,自不能与那些芸芸众生相提并论。想到这里,他不屑地看着季月,然后离开小道,从田野斜插着向柏油公路奔去。
  修卓像一只山羊,蹦跳着,紧紧尾随其后:“大老板,现在不是原始森林,我不怕你甩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豪哥回头骂道:“老狗别跟我,不然就把你推下悬崖摔死!”
  “这里没有悬崖,你摔不死我。”
  “那就把你拖上推土机,再拉回原始森林!”
  “你说那些机械是去原始森林?”
  “我的开发计划很有预见性,可惜让他们抢先一步。”
  “这么说,你真的要重返原始森林?”
  “哪能呢?!”季月拉着童九哥赶上来,仰着脸,迎向豪哥,“豪哥经历那么多惊险,对人生和事业有了全新认识,回归社会后他的发展前景更加远大,怎能重返原始森林呢?再说了,几亿元家业,还有儿子和情人,谁能舍得?修老师,你也真是,小人之心怎能度君子之腹!”
  豪哥一言不发。他暗自咒骂自己。他妈的,真是水性杨花,经不起女人几句好话,就忘记自我,就丧失理智,就没了主见。明知不该如此,却偏偏如此。这就是豪哥,就是庆顺市首富豪哥!何况,说这话的又是如此可企而不可及的一位大美人,自己岂能造次执拗呢?真他妈的要命!此时不想按她的话办都由不得自己了。晕!
  “晕!我他妈的晕!”修卓忽然醒悟过来,暗恨自己差点又上了贼船,便改变口气,借题发挥,“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豪哥之志,岂止鸿鹄,岂止庆顺市,岂止原始森林?而绝对是盖尓比茨之二,志在全中国,志在全世界!咳吁,老夫实乃井底之蛙,燕雀气短,羞愧羞愧!”
  “哼,你这老狗!”豪哥对修卓的话很反感,知道他给自己灌迷魂汤,但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是呀,为了弄清大洪水真相,为了实现新的开发计划,他也应及时返回庆顺市呀!所以,他收敛了些许贵族气质,接受了季月的规劝和修卓的迷魂汤,“谁说我要重返原始森林?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信息,为开发计划作点论证而已。修卓,你这家伙,怕是盼我回到原始森林永远别出来?妈的,花斑马,真是老奸巨猾!”
  季月忙附和道:“既然豪哥要打听信息,那就快上柏油路,兴许走柏油路离火车站更近。”
  而这时,童九哥却磨磨蹭蹭不愿走。他觉得自己很空虚,仿佛不乞(是)走在现实世界,而乞(是)漂浮在云彩里。世界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世界。他对眼前的四五(事物)都很稀奇,很惊讶,很疑惑。除了黑黝黝路(柏油路)和路上的坦克大炮(大型工程机械)外,还有五儿(偶尔)遇见的人家,都是钢箍水泥房子,像日本鬼子的碉堡。他心里暗暗吃惊,难道小东洋又来捣乱?要么就乞(是)国民党反攻大陆?他对自己的认识能力蛮有信心。乞(是)的,通过这些日子交流沟通,特别亲眼看到这些久忘(违)了的场景,更加唤起他的回忆,不由便联想起过去的许多四五(事物)。但他心里还乞(是)很矛盾,又不好张口问,所以一直心慌意乱,犹豫不决。他看到地里很少有人干活,就乞(是)有也孤零零的像几只蚂蚁。难道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垮了?难道社会又退回到过去的单干?难道战火天灾避(逼)得人都背井离乡?特别当他好不容易走上黑黝黝路时,眼前的景象更使他忡忡不安:一拨拨儿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像当年支前和闹土改、分田地一样热烈踊跃。但看那架势,看那行头,却全都不像。瞧他们,有的骑着驮馍机(摩托车),有的开着钢架车(手扶拖拉机),有的驾着三轮轿子(蹦蹦车),有的蹬着两个轱辘(自行车),个个都满载满驮,来去无踪。嘿嘿,果真乞(是)支前,乞(是)打土豪分浮财?那么,刘夹水开(该)倒霉了,鸡仔开(该)扬眉吐气了。但他仍百思不得其解,意识一片混乱。他想,既然天下鸡仔都扬眉吐气了,可为甚还修那么多碉破(堡)呢?
  这时,豪哥站在路旁连连招手,而那些司机不但不停,每每到了眼前,不是故意加大油门屙一股浓烟,就是吹胡子瞪眼吐唾沫,气得他又是扔石子又是发毒咒,大骂他们全是土匪流氓,当心半路插了枣粽子!骂声刚止,果见一辆十轮大卡抛锚了,他便乘机赶上前去打探消息。
  他大咧咧地问:“嗨,哥们,这么多大型机械,都开到山里干什么?”
  被问的师傅见他这般膜样,只是摇头讪笑,却不开口。
  他又问:“该不是地震抢险吧?”
  “放屁!净说灾话!”突然车下有人破口大骂,“工程还没开工,怎么就发生地震?他妈的这不是咒人吗?真是个灾星、臭嘴!”
  季月猫下腰解释:“师傅,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打听一下,这深山老林的,要修什么工程?”
  “嘿嘿,你是?……”躺在车下的司机先是听见银铃般的话音,接着探头看见一个花朵似的脸庞,语气和语调立马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姐想坐顺车吧?不用急,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多谢师傅关照。不过,我们不坐车,只是随便打听点信息。”
  司机一边朝出爬,一边连声说“倒霉倒霉”,话语听起来很含混,不知说车坏了倒霉,还是说进山修工程倒霉,抑或失去一位坐顺车的女士倒霉。
  豪哥按自己的习惯性思维,自然舍弃前者而独断后者。这样一来,他就对自己先头遭受的奚落愤愤不平。所以,当司机刚爬出来,还顾不得嬉皮笑脸,他就恶狠狠地发起了邪威。
  豪哥指着司机骂道:“他妈的,你和前边那些车夫一丘之貉,见了女的就心迷,又搭车又让座,统统混账!”
  司机擦着手上油渍,并不气恼,只管瞧着季月,嘿嘿傻笑:“如今是女人世界,女人万岁!这位大哥也一样,再怎么彪悍魔道,身边照样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哈哈哈……”
  听了他这番话,豪哥不禁暗自窃笑,他妈的,这小厮比修卓还滑稽。所以,他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他很可爱。
  这时修卓指着童九哥插话道:“他们两人并非单独行动,还有我和他,共四人,绿色小分队,属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统辖。”
  司机打量了眼前一干人等,一时惊异不已,瞪着刚才缄口不语的师傅,喝斥他快爬下去把底盘弹簧螺丝拧紧。等那师傅爬到车下,他才面带笑容地道歉:“实在对不起,他是个哑巴,慢待各位了,请多多包涵。”
  “怪哑巴个鸟!应该怪你猪八戒思想太严重,一见女人就走不动了!”豪哥仍耿耿于怀。
  司机的确是个爱说女人、爱说怪话的角色,他见他念念不忘他说的那一点酸话,就猜出他和自己爱好兴趣差不多,所以酸话怪话又一串串出笼了。他说:“不瞒大哥,十个司机九个色,剩下一个爱手淫。真的,你想想,整天开着车满世界跑,十天半月闻不到女人味,还不把人憋死啦!所以说,酸话黄段子是最好的麻黄素,刺激素。如果连这点也满足不了,肯定十有八九都成了肇事犯,那样天下可要大乱啦!”
  豪哥果然来了兴趣:“现在社会开放,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可以去酒吧舞厅泡小姐呀!”
  司机满脸不屑:“说得轻巧,身处原始森林,哪来小姐?怕只能和虎豹豺狼亲热交媾啦!”
  修卓不耐烦了,劈头就问:“那你快说说,这么多机械开进原始森林,到底修什么工程?”
  司机诡谲地看了季月一眼,然后侃侃而谈:“听说是旅游项目,听说叫什么新部落,又听说总投资八个多亿,还听说是外国巨商投资合作开发。而且听说,在那里,人都和原始祖先一样,住的洞穴树窠,穿的兽皮树叶,吃的山果野味,玩的篝火光屁股舞……看你们如此穿戴打扮,也是从新部落来的吧?嘿嘿,他妈的有意思。如今这世界,人心不足蛇吞象,富得没法再富了,享受得没法再享受了,就生出怪主意,要把时间拉回去,一切从零开始,原始生活反而比文明社会更具有诱惑力。嘿嘿,真他妈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司机这番话让从新部落回来的人大为震惊。豪哥大骂一声妈的,一拳砸在车门上,震得车窗玻璃嗡嗡响,随之倒转半圆,飞起一脚,踢倒了火孩儿,然后兀自站在路旁,连连大叫可惜!就在豪哥还没砸车门之前,修卓一个山羊腾跃,冲到公路中央,独独站定,一边以身相许,一边振臂大叫:“NO!NO!停车停车!调头调头!回去回去!警告各位,开发原始森林违反世界公约,是反自然行为,必须立即停工,悬崖勒马!否则,大自然就会报复,人类末日将为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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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月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担忧和不安。她未曾设想,豪哥在原始森林一个痴人说梦,竟被别人在外部世界很快变成了实际行动,这是多大的反差,又是多大的悲哀呀!她感到这种外力的强大、无知和贪恋;同时也感到自己和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渺小、脆弱和无奈。她浑身微微抽搐,嘴唇紧闭,舌头和牙齿明显已碰撞出血来。她压抑着泪水,让它和口腔的血一齐咽到肚里。她没有及时制止修卓,尽管她明知此举于事无补。她更清楚他的歇斯底里是艺术家的一种发泄。他需要发泄。他的发泄也是自己的发泄。她何尝不需要发泄呀!豪哥也没制止修卓,仿佛他发泄时间越长,别人开发原始森林的速度就越慢,他争取主动权的程度就有了新的改观。所以他默许了他的发泄,他觉得他的发泄也是自己的发泄!
  车辆停了一大串,人都赶来看热闹。这种西方国家和电视新闻常见的镜头,在中国地面和老百姓眼中的确还是凤毛麟角,前所未有,所以无论轰动效应还是诱惑力都达到了顶级和极品的高度。人越来越多。忙的人不忙了,闲的人这时反而更忙了。其实世上本来就没有忙人和闲人之分,大家都拼命赚钱讨生活——但钱有时忙了不一定能赚到,而闲了偏偏就发了横财——所以现在谁也不把闲和忙当回事儿。有人断定这是拍电影,说大导演张艺谋就喜欢这种题材和大视角。有人说是地摊艺人拉赞助,现在艺术贬值,不靠商家养着就无法生存。
  但大多数人还是从那位长发老艺人口中晓得一些个中曲直。厉害,他妈的厉害!敢和开发原始森林的外国资本家叫板,好一派原始英雄主义!可不是,瞧他那蓬乱的长发,花斑马似的双腿,怎么看都像原始森林的一位部落酋长!……当然了,对于那些大型机械的司机来说,的确无所谓,让干就干,不让干就撤,天下大得很,美元欧元都是钱,人民币也不扎手——只要能挣钱,就多多益善嘛!而那些其它车辆,特别小卧车里的人却不同,他们不是忙着去挣钱,而是忙着去办事——岂不知,他们要办的事背后无不散发着铜锈味,如此办来办去,忙来忙去,最终还不都是为了钱?所以,此刻,他们就等不及了,就不依了,就纷纷出来干涉了。
  一位官员问修卓:“前辈,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修卓甩着长发,高傲地宣称:“本人姓修名卓,美籍华人,著名花鸟大师,业余兼职环保卫士,现为世界绿色和平组织成员。我们要阻止开发原始森林,让这些工程机械统统调头开回去!”
  官员强调说:“那么,你有执法证件吗?”
  修卓不以为然,继续发挥:“保护地球,和谐自然,尽忠环保,热爱生命,这是联合国宗旨,国家使命。如此大同世界,泛爱思想,人人有责,自觉行动,还要什么执法证件?”
  官员也不相让:“既然没有执法证件,那就让开道,不要扰乱交通秩序!”
  修卓依然强辩:“我们是宣传,不是执法。”
  官员显得严肃起来:“那就站在路边宣传吧!如果再阻拦交通,我就叫110进行干预。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月突然发现,豪哥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斗,她刚要上前阻止,突然听到童九哥的嚎叫声,便当机立断,拉着两人朝外冲去。出了人群,只见童九哥站在一个土崖上,正指手画脚地大喊大叫:“炼钢炉!”他终于说出回归社会后的第一句话,“炼钢炉!小炼钢炉!土炼钢炉!”
  三人匆匆离开柏油公路,齐向童九哥跑去。来到身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才发现他说的炼钢炉原是蔬菜大棚,逗得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季月笑得流出眼泪,一边拭泪一边向他解释:“大爷,那是蔬菜大棚。”
  童九哥还是不明白:“大葱我知。那阵勿(没)粮,整天乞(吃)大葱,炼钢也乞(吃)。无(如)今咋何(还)炼钢?”
  这时,金雕在蔬菜大棚叼回一块塑料薄膜,季月拿着它对他说:“这叫塑料薄膜,用它搭起棚子,不怕冷,不怕晒,瓜果蔬菜一年四季都不断。冬天也能吃到西瓜、黄瓜和西红柿。”
  “树呢?咋吗(怎么)纸套?”
  “和蔬菜大棚一样,果树套上纸袋和塑料袋,不怕虫咬,成熟快,品质好,产量高。”
  他惊吓得瞪着眼,连连摇头:“天爷!假!勿乞(吃)!不像(祥)!”
  修卓拉着他,说:“快走吧,到时候你亲口尝一尝,就知道真假了。”
  他没挪窝,又指着旁边几个小土堡说:“还那,冒烟,炼钢?”
  修卓比划着:“现在国家很发达,大型钢铁基地一个连一个,早没有土炼钢炉了。那小土堡是农民的烤烟房。”
  不知他没听懂还是不信,拉着修卓要到跟前看个究竟。半个小时过去,当他亲自到现场察看一番后,才不得不相信这些事实。但他丝毫未感到兴奋,反倒流露出明显的失落和惋惜。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固执,始终摆脱不掉土炼钢炉的阴影。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乞(时)宣布他右派第二个月的第九天,他被解送到专门让右派分子劳动改造的土炼钢场。一个月后,苏宛也被送来了。她不乞(是)右派,比他自由得多。乞(是)她出主意让他跑的,他说大西北人稀少,国家防得松,许多人在内地难以活命,都跑到那里活下来了。她说她三舅在大型农场,要他出去直接找他,他会安排好他。那乞(是)一个飘着稀稀雪花的夜,苏宛帮他放哨,他才多(躲)过岗哨,逃了出去。他到火车站,刚买车票,突然动摇了。他怕去大西北不保险,万一事情北(败)露,不但自己罪加一等,而且牵连苏宛,这是万不能的。经过多分(番)考了(虑),为苏宛,他愿受一切苦,就又改变机会(计划),独自走了深山,走了原始森林。他没忘苏宛对他的情意,一直把她照片带在身上。那张照片就乞(是)那晚她送的,乞(是)他们独一的定亲(情)物。所以在他的生命里,土炼钢炉就是苏宛,也是他自己。所以他现在对土炼钢炉特别敏感,一看见土炼钢炉就想起苏宛,以至把稍有点与土炼钢炉相似的东西,都错以为土炼钢炉,自然对苏宛的联想也就成了空中楼阁。
  离开柏油公路走不多远,来到童九哥所说的小河。河里没有水,河床干涸得裂开一个个大口子,上面扔满塑料纸袋,被风一吹,四处飘荡,极像死人出殡时飞撒的纸钱。过了河,紧挨着就是铁路,铁轨两旁同样龌龊不堪,到处是抛撒的塑料纸袋和各种泡沫饭盒,几乎分不清铁轨的黑白红蓝。首先是童九哥视觉受到极大污染。为甚(什)会有这多塑料纸袋呢?为甚(什)这多塑料纸袋白白扔掉呢?此刻,他虽然不知道这些塑料是怎么生成的,又有何等用途,但他总把它们和纸钱、招魂幡、裹尸布、白孝衣联系起来,心里就感到无限凄凉和压抑。忽然刮起一阵旋风,从河床旋到铁路,卷着塑料袋在空中打起旋儿。旋儿越来越大,卷进的塑料袋也越来越多,最后随着风力的加大和加快,一股脑地冲上天空,形成一个庞大而可怕的蘑菇云。
  童九哥望着高高飘浮的塑料纸袋,突然向空中吐了两口唾沫,随之焦急万状地嚎叫起来:“白染,白染!飞去森林……唔哇,呸!白染——恶魔,恶魔!……”
  修卓从他很不连贯的话语总结出他的思想,随即像翻译似的对季月说:“童九哥作为局外人(与世隔绝),对环保有不同凡响的认识。他担心塑料泛滥成灾,将会形成白色污染,威胁和毁坏原始森林!”
  “白染——白色污染!多么细微精妙的发现,多么鞭辟入里的思想!”季月和修卓感同身受,激动得话都有点结巴,“四十多年原始森林生活,使他和大自然建立了类似血缘关系一样的深厚感情,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绿色情结,所以才有如此深刻独到的发现。相比之下,我们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却对此熟视无睹,麻木不仁,这是多大的差距呀!”
  豪哥肚子饿得咕咕叫,无心参与他们关于白色污染的议论,只盼着快点到车站饱餐一顿。他手里拿着一个完好的方便面盒,不住地倒来倒去,晃来晃去,希望能引起修卓和季月的注意。他现在变得很贵族,很绅士,不轻易为区区鸟事丧失体面。他的责任只在于提醒和暗示。但无论他如何提示和暗示,甚至做出非常滑稽夸张的动作,却依然引不起他们的灵感。他灵机一动,顺手将塑料盒向着修卓扔去。方便面盒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然后嗖地一声,落在修卓脚下。
  当然了,画家的灵感毋庸置疑,他早就看见豪哥的表演,也早就识破他的伎俩,只不过是故意装聋卖哑,想煞煞他那讨厌的贵族气和绅士风度。现在豪哥把灵感撂在自己脚下,自己当然要灵感一下的。他不假思索,迅即飞起一脚,像踢足球似的把灵感送进对方的怀抱。豪哥接住方便面盒,暗骂这家伙灵感枯竭,枉为画家,复又把灵感摔将过去。修卓装出一副混沌不开的懵懂相,片刻踌躇,又将灵感返还给豪哥。这样一来,火孩儿可有了难得的游戏机会,朝着方便面盒,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扑打得空气都有些颤抖。
  季月被他俩逗得咯咯笑了:“别打哑谜了!快走吧,到火车站就吃饭,不会让大家挨饿!”
  豪哥挥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不愧环保专家,有灵感!”
  修卓强调:“她还是绿色小分队队长!”
  季月笑着说:“豪哥是民选队长!”
  “他是托派,脱离组织五六天,放弃领导权。现在我只认季月作队长。”
  季月有意拉了一下他,说:“别磨嘴皮子了!豪哥是几亿元公司大老总,还在乎什么小分队队长?快走吧,我肚子也饿了!”
  按原计划,他们应直接去火车站买票上车,到了省城稍作休整,然后各奔前程。但现在大家饿得不行,都嚷嚷着要进城吃饭。修卓查了下文身数据,推算明天可能是国庆节。这给豪哥表现贵族气质和绅士风度创造了机会,遂大声叫喊,既然过国庆节,就该去饭店好好庆贺一番么!他不说吃饭,嘴头的营营小利有损自我形象。他只说饭店,只说庆贺,其中的潜台词再明确不过了。这次,修卓没表示反对,而像一个蹩脚演员,牵强附会地解释着豪哥潜台词的内涵。其实不用解释,季月也明白他的潜台词。她想,经过一百多天野人生活,现在终于走出原始森林,何况童九哥四十多年后回归社会,更是一件大事,所以该庆贺一番呀!于是她点头同意,率大家离开铁道,转向县城走去。刚走到南郊,就看见迎面悬挂着一幅横标,果然是欢度国庆。豪哥揶揄修卓:“老家伙,你的日晷挺准的!”修卓瞧瞧花斑马似的腿,说:“当然了!我还靠它申请迪斯尼记录哩!”季月没说话,只管埋头朝前走。
  这时,童九哥好不安生。他首先关注的是树木花草,一眼望去,大街小巷根本看不见一棵高大树种,原先那些杨树、柳树、桐树、楸树、榆树、椿树、槐树、桃树、杏树、梨树、核桃树、皂角树、合欢树、冬青树等等,都到哪去了?……草倒种得不少,但全都细毛毛、矮墩墩的,没一点精气神儿,压根就算不上草!没有树,没有林荫,县城还叫县城吗?再就乞(是)花,一满的人工变种,毫无半点儿大自然的原汁原味,无法和原始森林相比……接下来,他对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和豪华装潢表示出极大恐惧。瞧那水晶房子(玻璃幕墙),瞧那狮子大张口(旋转轴门),瞧那凶死鬼吹火(卡通灯箱),瞧那虎皮门脸(马赛克)……把好端端街道和房子搞得疯疯癫癫,乌七八糟,人住在或走在里边,不都成妖怪了?更让他喘不过气的是那些广告招牌,画的女人袒胸露腹,搔腮弄姿,一派骚狐狸精气味,和刘夹水小老婆一丘之坏(貉)嘛!
  他一边趔趄地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脸上充满了晦气和沮丧的神色。越往前人越多,稀奇古怪的事儿越是层出不清(穷)。他发现几乎所有人,无论男人和女人,还乞(是)老人和孩子,都神秘地捂着耳朵,一边走路一边自己和自己说话,好像个个都是聋子。女人戴不起手表,就给手腕套一串石头蛋子,真乞(是)打肿脸充胖子么!还有那些男人,皮带上挂个烟盒盒,难道凭票买烟把他们都培养成了大烟鬼?那穿着打扮更是千奇百怪。男人头发留成浅碟碟,额头还留着气死毛,为甚他们都爱生气呢?而女人头发才叫五花八门,有的像疯柳,有的像鸟窝,有的像瓜蔓,有的像蜂巢。更恼人的乞(是)头发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样样都有,简直就像货郎的丝线大盘现(点)。脸上抹满猪油,眼圈成了大熊猫。指甲足有半寸长。血脸红头发,丈二长的脚趾甲。他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魔鬼,正正(真真)的魔鬼!他气得迈过头,不愿再领教这些魔障。但就在他头旋转九十度的瞬间,突然,眼睛余光跳进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见那东西先是圆鼓鼓的,像个南瓜,后来随着寻死(迅速)扭摆,眨眼就没了青皮,分出岔来,变成两个笋瓜。他斗胆定睛细觑时,才看清原乞(是)女人的屁股和大腿,晃悠得他怎么也睁不开眼。季月以为鹦鹉不住扑棱,弄得他眼睛难受,就执意要抱过鹦鹉。但他并不相让,推开她,自个埋头朝前走了。修卓把嘴一撇,面露难色,拉着她紧紧跟了上去。
  这时街上更热闹,到处张灯结彩,人越来越多。一家旅游公司举行开业大典,旁边还搭着戏台子公演助兴。这队人马一出现,立即引起轰动,人们潮水般向他们涌来。这是怎样的一支人马呀:一位身穿狐皮背心、手拎公文皮包的现代女侠;一位长发披肩、胡须飘洒的燧人氏后裔;一位身材魁梧、络腮长须、豹皮裹身的部落酋长;一位银发飘撒、狼皮斜挂、两腿裸露如花斑马的江湖浪人,另外还有一只猴子、一只金雕和两只鹦鹉……
  一时之间,戏场大乱,车辆拥挤,道路堵塞。几名警察见状,立即跑来维持秩序。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外星人;有的说是拍电影;有的说是西方国家狂人节化妆的愚人丑角;还有的说是这家新开业的旅游公司炒作造势,等等。两名像记者模样的青年,一边咔嚓拍照,一边小声议论。一个说:“该不是野人吧?听说神龙架有野人。”另一个说:“很有可能。报纸报道过,说山西有个人独身住进原始森林,专门寻找野人,该不是他把野人带出来了?”
  虽然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旁边人听见了。听见的人毫不怠慢,立即告诉给身旁的人。身旁的人也不甘寂寞,又马上传播给自己身旁的人。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传得全城沸沸扬扬,一片喧哗。而且内容也全变味了,把本来推测猜想的几句话,加盐加醋,变成了在线新闻:“神龙架发现野人啦!”“野人全家搬迁,撤离了原始森林!”更有甚者说:“这家公司要开发原始部落旅游项目,野人是他们请来的嘉宾!”几个酒徒一边举着啤酒瓶,一边振臂高呼:“野人万岁!野人万岁!”……
  季月一看大势不好,当机立断,带着大家钻进一家饭店,直闯包间。服务员见状立即慌了,一拨电话,惊动了老板。
  老板客气地躬手:“各位请坐。明码,还是暗码?”
  豪哥不耐烦地嚷:“什么明码暗码,我们吃饭!”
  老板惊奇地:“怎么,你们不是送野鲜?”
  季月警惕地问:“难道你们饭馆收野鲜?”
  老板觉得气氛不对,忙改口:“哪能呢!我们饭店可是文明经营,从来不收野鲜!”
  “不收就好。别罗嗦,快上饭菜!”
  老板扫视一下这些不速之客,难堪地说:“这,这,你们有钱吗?”
  豪哥阻止季月,向老板道:“从北京到南京,哪家饭店不是先就餐,后买单?”
  童九哥总算弄清内情,忙从腰间掏出小铁盒,打开来,从油布包里拿出那沓整齐发黄的角币,递给老板。
  老板先是撇嘴摇头,待仔细看了版式,便眉飞色舞地笑说:“五六版,真格的五六版!好,我收了。服务员上酒上菜,本店破费招待远方客人!”
  豪哥不客气地站起来,指着老板嚷道:“把钱还给他!”
  老板也生气了:“不给钱怎么吃饭?”
  “我们有的是钱!但这钱不能用,还给他!”
  老板无奈,只好把角币还给童九哥:“但你们得先交押金。”
  季月从皮包里拿出一沓大团结,交给豪哥。
  豪哥将钱向桌上一拍,道:“一万元,够吗?”
  老板惊呆了,拿起钱,跑到门口仔细辨认,复又转身连忙赔礼道歉:“各位先生女士,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押金就免了,最后买单。服务员,让客人报单!”
  豪哥连连摆手:“不用报单,好菜好酒只管上!”
  四个人一顿美餐,共计花了八百元,酒足饭饱,撤席开拔。刚走出饭店,门外已拥了一大群人。有的要买猴子,有的要买鹦鹉,有的要收购角币五六版,还有记者要录相采访。季月不理不睬,一一甩脱他们。街上交通再次堵塞,秩序大乱,使得他们寸步难行。看到这种混乱局面,季月真后悔自己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带来这么多麻烦。现在想买衣服、住宾馆、理发、洗澡、打电话都不可能了。她想,得设法冲出重围,不然是要坏事的。她正拿不定主意,突然发现两名交警,就让豪哥在前面开路,好不容易挤到他们跟前。
  “警察同志,我们有紧急情报,请找一辆出租车,送我们去公安局。”
  “好,你们随我来。”
  又来了几名交警,他们在前边开路,季月一行在后面紧跟,但人群仍紧紧包围着,与他们同步前进。直到了十字路口,人群才慢慢散去。警察趁机挡住一辆的士,匆忙把他们推进车。
  出租车在公安局门前停下,付过钱,他们直闯局长办公室。局长很和气,见他们如此打扮武装,又稀奇又好笑。
  “别急,你们先喝水,喝了水再慢慢说。我们已接到报告,因为秩序太乱,不敢惊动你们,只要求不堵塞交通就行。想不到你们亲自找上门来。”
  季月一眼看见局长桌上的通缉令,通缉的对象正是豪哥——郜明雄。她很机灵地拿起一张报纸盖了通缉令,对局长说:
  “我们有很重要的情报向政府报告,在报告之前,我有一个请求,就是让我们与家里和单位打个电话。因为我们是庆顺大洪水遇难者,一百多天和家里失去联系。你能理解吗?”
  “完全理解。好,就在这里通话。”
  季月对豪哥说:“你先打吧。”
  豪哥先给金阳县楚翘打手机,服务台回答:“此机已销号”。他又给分矿的儿子打,通话的是个女人,她不耐烦地说了声“他妈的什么金矿”,就关机了。接着他又给吴小越、总公司和两个前妻通话,回答不是“销号”就是“空号”。最后他总算给韩冬雪打通了。她听到是他,已在手机里哭得声泪俱下。她说庆顺市被洪水冲得很惨,金阳山三个分矿全成了废墟,总公司被席卷一空,她的保龄球馆也片瓦不留,她是在洪水中被解放军搭救的,现住在四川老家。豪哥放下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完了,全完了!”
  季月把话筒递给修卓,他摇摇手说:“我没有儿子电话号。虽然记得明世代的电话,但他远在美国芝加哥,关系不大,就免打电话麻烦人家了。”
  季月踌躇一下,这才拨了荀伟成的手机号码,刚一通就听见他的声音。他一定全天候等她的电话啊!两颗渴盼已久的心此时在微波中碰撞出感情火花,烧灼得双方都泣不成声。伟成告诉她,汉河洪水灾情严重,主要成因就是金阳山乱砍林、乱开矿造成河道淤积堵塞,导致两座大中型水库垮坝,与洪水、暴雨勾结一起,使瞬间洪峰增加了上千倍,才导致这场灭顶之灾。中央对特大洪水很重视,派出慰问团,出动部队救援。他就是解放军用冲锋舟救上的,那几位老乡和资料都安全无恙。现在中央和省上已组成调查组立案侦察。那个郜总裁下落不明,公安部门已在全国进行通缉。他还说他等她回北京后二去金阳山,希望她早日平安返回。
  季月通完话,极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才对局长说:“局长,我现在给你反映三个情况。第一,他,叫童九哥,是五十年代的知名作家,右派,在原始森林隐居了四十多年,过的野人生活,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把他带出来,交给政府,希望安排好他的晚年生活。第二,我们三个是庆顺洪水的遇难者,在原始森林度过一百多天野人生活。遇难时,我们拣到一个皮包,就是这个,里边有四十八万元和金银首饰。除刚才吃饭花了八百元将来由我负责偿还外,如数交给政府。第三,三个遇难者,除了我,他叫修卓,美籍华裔,是个画家。还有他,叫豪哥,真实姓名是郜明雄,就是通缉令上的犯罪嫌疑人,今天也一并交给政府。另外,你们借给我五千元,一是还那八百元饭钱,二是我回京的费用,三是给我们买些衣服。衣服还要你们派人去买,不然又要堵塞交通了。借的钱七天内由我汇到你局。”
  在介绍情况时,局长分头给手下打了电话。先是有人将公文包的钱点了数,又交给她四千二百元,互打了收据,然后让人把钱拿走了。接着办公室门口增加了警力。局长听完介绍,向她说:“先解决他的问题!”说完向门外招招手,几个警察一拥而上,给豪哥戴上手铐,押了出去。
  豪哥回头朝室内喊:“季月,还有花斑马,别忘了来监狱看我!”
  修卓没回头,大声说:“狮子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季月走出房门目送豪哥:“请相信政府和法律,好自为之吧。”
  童九哥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火孩儿吱吱哇哇乱叫,局长弄不清它是喜还是忧。
  两只鹦鹉学舌:“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局长望着鹦鹉笑笑,又对季月说:“你不简单呀!那个流氓强盗,能把他制服,真是了不起!”
  修卓落泪说:“局长,一百多天,真是炼狱,和魔鬼打交道啊!季月受的难,遭的罪,无法想象,无法形容啊!”
  “修老师,别说了!”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趴在桌上,早已泣不成声。
  局长又通了电话,这才对季月说:“县市领导有指示,这是一件大事,领导要接见,新闻媒体要采访,你们先住下。走,我去给你们安排。”
  她坚定地说:“让他们住下吧,我今天必须回家!”
  局长诚恳地说:“就是回家也得梳洗一下,也得换衣服呀!走,还是先去宾馆,衣服我派人买,一会儿就送到宾馆。”
  修卓和童九哥在宾馆洗了澡,理了发,换了衣服,已是下午三点钟。他俩没打扰季月,希望她洗澡后好好睡一觉。修卓焕然一新,西裤笔挺,把花斑马似的双腿遮得严严实实,显示出艺术家的本来风度。童九哥理发剃须后,也是西装革履,看不出一点“野人”痕迹。此刻,分别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喜不自禁,更有了交流沟通的欲望。修卓讲起原先的事就不由激动,感染得童九哥也不知所然地潸然落泪。他还是很少说话,但提的问题不少,提时自然仍是那种难以琢磨的短语。他们谈得很投机,很有感情,直至公安局长陪同县上领导和电视台记者赶来时,竟认不出他们了。更让大家吃惊的是,怎么也找不见季月。她上哪去了啊?记者看着眼前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大失所望,暗自惋惜失去原始状态的镜头,新闻卖点大打折扣。正在这时,服务员走过来,说那位小姐洗过澡,换过衣服,就带着小猴子走了。她还留下电话号码,说有事可以打电话联系。修卓焦急地接过季月的电话号码,两只耳朵耸得像电视天线。童九哥先头的疑虑还没完全消除,依然看不懂这个世界。既然看不懂,就没必要硬看,所以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不说,只盼着快点见到苏宛。
  接见和采访结束后,县领导说省市领导很关心这件事,明天专程前来慰问,要他们好好休息,随意一些,不要拘束。又说,省文联特意为修老举行一场专题报告会,希望大师能够赏光。关于童老先生的安置问题,省上也做了决定,如果愿回原籍,由省民政厅出面联系,将尽快落实。如果愿留本省,由省作协会同人事厅按有特殊贡献专家对待,居住地可在省会和该市任意选择。
  经历了这场生与死的考验,老画家对生命、生态、艺术和金钱有了更加深刻的感受和体验,恨不得立即公之于世,唤起人们的环保和生命意识。他显得非常激动,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这个安排。
  童九哥却一直很紧张,心不在焉。当他终于搞懂是怎么回事时,久已养成的山野之气一下子暴露无余,忽地从沙发上跳起,不停踱着步子,不停搓着手掌,不停瞪着眼来回踅摸,好像在原始森林清点寻觅他的那些飞禽走兽朋友。大家惊慌不已,谁也无法猜出哪句话刺伤他的痛处,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修卓也莫名其妙,劝说了几句,依然不能使他安静下来。足足过了七八分钟,才见童九哥猛地转过身,直扑窗口,然后朝天空大声呼叫:“苏宛啊——,你在哪啊——,苏宛——”
  修卓激灵一下,心里全明白了!真是图穷匕首见,谎言终于到了戳穿的时候!然而,该怎么对他说呀?他现在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恶劣,就像《最后的晚餐》的犹大,欺骗和出卖了朋友。他的清高和虚荣的性格,也决定了他难以张口向县领导说明真情。他脖子有几道青筋十分突出,耳朵频繁抖动。经过几十秒的信息处理,他心里便有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对策,随即向县领导说:“苏宛是他未婚妻,四十年前棒打鸳鸯,他的心情可以理解。这样吧,让他休息几天,至于安置之事,等一切就绪后再说吧。”
  领导走后,修卓对童九哥说:“我给苏宛打过电话,她马上就来看你。如今坐飞机快得很,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我有个条件,你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童九哥咧着嘴,点点头,这才高兴得四脚朝天,沉沉地倒在了席梦思床上。床垫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像有无数蚯蚓在里面蠕动。蚯蚓蠕动,他身上的肌肉和汗毛也随之蠕动。而且,就在他身体微微蠕动的同时,不知从哪个孔眼或针脚里,不经意地飘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清香似有似无,甘冽清纯,太像原始森林里的花香药香啦!刹那之间,他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奶奶的好苏(舒)服!他满床打了个滚,然后抱着软绵绵的枕芯,一边看着大彩电一边想:奶奶的!还乞(是)外部世界好,还乞(是)现代人会想(享)受!
  修卓看他很高兴,就推说自己出去有点事,一会就回来。他点点头,咧嘴笑笑,快乐得像个孩子。大约半个小时,修卓回来,一进门就兴冲冲告诉他:“老兄,你真有福气,苏宛已登上飞机,马上就起飞了。晚上八点准时到达。记住,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晚餐过后,两人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本地新闻刚刚开始。头条新闻就是关于他们的报道。播音员模仿中央台重大新闻所谓高八度的语气和声调,激情洋溢地播送道:“首先播送本市重要新闻。国庆节刚刚过去,我市迎来一批神秘而特殊的客人。……”接着屏幕出现他们走在街上的镜头和群众围观的场面,画面非常清晰,画中人物非常逼真。特别是童九哥的几个特写镜头,都能看清额头的皱纹和手上的汗毛眼儿。他瞪着眼,哈喇子闪闪烁烁,双手不停触摸着平面直角荧屏。他这时突然明白,原来记者拍摄时给自己肉体投进了魔光,现在电视又把它释放出来了。嘿嘿,奶奶的这就乞(是)电视,这就乞(是)比电影还电影的电影!他高兴得真想一头撞进电视里去,真想让肉体的魔光和电视的魔影紧紧拥抱。修卓怕他卖乖撒野,就拉他坐下,像哄小孩似的要他懂礼貌,讲文明。他说,快八点了,苏宛马上就到,可别让人家笑话嫌弃噢!
  修卓的话音刚落,突然门铃响了。打开门,只见服务员领着一位女子站在门口。女子热切地问,哪位是修卓先生?修卓说本人就是。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苏联。修卓悄声纠正,说该叫苏宛,随即拉她进了门,来到童九哥面前,为两人互作介绍。他指着他说他就是童九哥。他又指着她说她就是苏宛。然后他像一个证婚人似的,美美感慨了一番,说什么棒打鸳鸯啦,什么牛郎织女啦,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又是道喜,又是祝贺,把气氛酿造得让女子都不知所云。然后他在童九哥耳边咕哝几句,便知趣地告退,叩上门,坐在大堂等消息。
  童九哥一直低着头,不敢正面看她一眼。他很自卑,也很内疚。他不知该说什么,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长时期与禽兽鱼虫、花草树木相濡以沫,昼夜厮混,他已被异化成它们的一员,语言与思想变得异乎寻常的狭窄和简单。可现在,面对如此难为情的场面和处理如此复杂的感情问题,实在让童九哥感到狼狈和尴尬。他以静制动。他过去对待动植物也常常采取这个办法,所以他现在也要以静制动,等着她开口说话。
  女子并不晓得他的心思,但她的时间观念很强,所以就主动向他靠拢,并热烈地开口说话:“九哥,四十年不见,我好好想你呀!你难道不想人家嘛?”
  童九哥抬起头,两眼瞪得一样大,惊问:“你,你乞(是)……”
  女子娇滴地回答说:“我是苏联呀!难道你忘了我?”
  “苏联?苏联老大哥?”
  “是呀,就是你的未婚妻苏联呀!”
  “还乞(是)苏联老大哥嘛!”
  “啥子老大哥吆!你快点,我的时间可金贵啦!”
  女子说着就像一条葛藤,不由分说地扑进他的怀里,缠住他的脖子。童九哥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霎时,气得腿上的筋疙瘩就要爆炸。他忽地站起,敏捷得像老鹰抓小鸡,拎起女子,使劲掼去,席梦思床上立即就晃荡出一堆嫩肉。女子大受刺激,连声尖叫,渴望他那带野性的强悍快点进入自己的身体。然而,二十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却仍不见他的野性和强悍。她觉得奇怪,定睛看时,才发现他从卫生间出来,肩膀架着鹦鹉,一手挽着金雕,气咻咻地冲出房间。女子兴趣大跌,一个鲤鱼大跌膘,躺在床上不动弹了。
  童九哥冲到楼梯拐角,恰好碰见修卓。修卓一惊,知道大事不好,忙向他解释。但童九哥似乎不想让他开口,一把上去,抓住他的领带,两只大眼睛死死逼向他的两只小眼睛。
  大约相持了半分钟,童九哥恶狠狠地问:“她呢,苏宛呢,该(在)哪?”
  修卓见他痛苦和愤怒的样子,不忍心再欺骗他。他不禁鼻子酸痛,嗯啊一声,只好向他说出事情真相。听说苏宛早已死了,童九哥抬起头,伸长脖子,向着穹隆长啸一声,接着一拳打倒修卓,然后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朝楼下冲去。修卓慌了,爬起来,顾不得擦拭鼻血,紧紧追赶着童九哥。
  街上华灯初绽,夜市正闹,小县城的夜生活比大都市更富于神秘和柔情。童九哥趔趄地走在街上,痛苦沮丧到了极点。他万念俱灭。他想他本来就没念,所以灭了也不后悔。他掏出小铁盒,抖出角币五六版,在临街小店买了瓶劣质白酒,一边仙游一边仰脖豪饮。痛快,奶奶的这(真)痛快!酒在肚子燃烧。肚子不知自己乞(是)谁的。他一手翘着酒瓶,一手在空中乱抓。抓甚?他不清楚。他只觉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抓了(着)。一切都不实在,虚坏(幻)抛锚(缥缈)。路是虚的,腿也是虚的。有了这两个虚坏(幻),什么都虚坏(幻)了。老朋友靠不住,苏宛也靠不住。奶奶的这人,这情意,统统靠不住。只有原始森林才乞(是)家,才乞(是)这这(真真)靠得住!……
  “童九哥,Goodfriend,你在哪?Come dack,快回来吧!”
  修卓山羊似的蹦蹦跳跳,在夜市摊点中寻找着,呼喊着。他的声音是那么弱小细微,那么有气无力,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这么叫喊,还是这么寻找。他后悔自己欺骗了朋友,现在更怕自己失去朋友。所以他的声音既带有哭腔,又倾注着很复杂的感情,听起来就像深夜有人叫魂那样充满着焦灼和忧伤。
  “童九哥,Sorry,我不该欺骗你。但不欺骗又能怎样啊?兄弟总不能看着你老死在原始森林里啊!童九哥,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难道你要重返原始森林?老兄呀,我懂得你的一片爱心。Yeah,原始森林是地球的肺叶,是人类的制氧基地,是大自然的调节器,我何尝不热爱它哩?但那的确不是人居住的地方呀!还是外部世界好,社会先进文明。童九哥,Goodfriend,快回来吧!咱们和众人一起拥抱这个世界,建设这个世界,保护这个世界啊!……”
  但此时,童九哥已离开这座小城很远很远,自然听不见老朋友的这些话。他率领他的鹦鹉和金雕,朝着属于他们的地方款款而去。他现在想通了,不怨任何人,也不怨民(命)运,他只怨自己看不懂这个世界,不适应这个世界,理所当仍(然)地应该退出。只乞(是),他也(依)然想不通,这世界为甚(什么)会变成如乞(此)模样?所以,他一边走还一边独自喃喃:“这世界咋(怎)吗(么)啦?这世界咋(怎)吗(么)啦?……”
  鹦鹉在他肩上跳来跳去,一遍遍重复着主人的话。
  “这世界咋吗(怎么)啦?”
  “这世界咋吗(怎么)啦?”
  作者简介
  梦萌,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3部以及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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