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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中求学的日子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万物复苏,春光正好,却也正是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囤里的粮食快见底了,田里的麦子还没有吐穗。春风吹绿了漫无边际的原野却吹不散农人脸上的片片愁云。
  少儿不识愁滋味,躁动的心儿挣脱了寒冬的束缚,像鸟儿一样张开翅膀,满世界尽情地飞翔。
  离村二三里的周陵中学开运动会,高音喇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和男女播音员蹩脚的普通话随风肆意飘荡充满魔力,撩拨得人心直痒痒。
  星期三下午不上学,经不住高音喇叭的诱惑,几个小朋友趁外出剜野菜的工夫,撇下笼子翻墙进了周陵中学。
  乡下孩子见少识寡,一进去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什么都新鲜。看了一会儿运动会便在好奇心驱使下不安分起来,离开运动场在绿树掩映的校园里到处乱跑。
  爬上高高的杏树,摘一把青杏直往嘴里塞,差点酸掉了下巴。“看!那是食堂!”顺着一个小伙伴手指的方向,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到不远处一排青砖红瓦的旧房子屋顶气雾缭绕,高高的烟囱黑烟滚滚。房子外边空地上,几个戴围裙的人来回穿梭忙碌,抬来一笼屉一笼屉冒着热气的馒头一层一层往上垛,一直垛得高过头顶。又有两个人站上凳子,继续往高垛……。
  好多的馍!几个农家孩子看得傻了眼,咽着口水直发呆。
  浑然不觉间,高音喇叭没了声响,四下里出奇的寂静。
  “运动会开完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几个小伙伴这才如梦方醒,抬眼望去,夕阳映红了操场,乌泱泱一大群人正朝出口涌动。
  “快跑!”是的,得快点逃出去,被学校里的人抓住岂不麻烦?哧溜哧溜滑下树来,撒腿就跑,一个个脚下生风,快如利箭,动作敏捷得如同一窝惊散了的兔子。
  第一次进周陵中学,结局是仓皇逃离。但那一笼屉一笼屉冒着热气的大蒸馍却印在了我脑海中,并在幼小的心窝里种下了难以消失的欲望——等我考上周陵中学,一定放开肚皮把那大蒸馍美美吃个够!
  一九七八年,初中升高中,我如愿考入了周陵中学。领取录取通知书时,初中班主任老师和父亲开玩笑:“吃菜咽糠,供到陵上。勒紧裤带,受几年苦累,供出个大学生,将来你就是老太爷,跟上吃香喝辣。”对吃香喝辣我没什么概念,心里只想着周陵中学的大蒸馍。
  那一夜,我兴奋得失眠了。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梦见自己用碗端着大蒸馍走在景色宜人的校园里,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醒来时,涎水还顺着嘴角朝外流。
  秋雨连绵,开学的日子到了。
  梦想很快被现实击得粉碎。
  入学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不切合实际。学校有学生灶,每天都蒸那种长吊吊型的杠子馍,但我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东西不是免费供应的,不是说想吃就能随便吃上的。
  灶上凭票打饭,农村出身的同学饭票需要用粮兑换或购买,面粉换细粮饭票,玉米糁子换杂粮饭票,每斤另收加工费2分钱,菜金卷需要用人民币兑换。灶上收粮时验收严格,玉米糁子皮筛不干净不要,面粉不白不细不要。
  又是粮又是钱,农村出身的同学绝大多数家庭经济基础薄弱,承受能力差,能靠得住在灶上长期吃饭的不多。很大一部分同学的伙食主要靠从家里背馍解决,定格在脑海深处的场景是啃一口冷馍,夹一筷子咸酸菜送进嘴里,时不时再喝几口热水。
  现实与梦想落差巨大,孤独、落寞犹如石块压在心头,郁郁寡欢了许多日子。
  星期三中午放学,星期天放假,返校时,路上一溜一串全是背馍的农村学生。有学生背馍的家庭大人比别的家庭更辛苦,不但要在生产队辛苦挣工分,还要提前为学生准备几天的馍,做馍时尽量少加点粗粮,所以我们背到学校的馍往往比家里的馍稍好一点。
  背馍时顺便用玻璃罐头瓶子或饭盒之类的东西装些家里腌的咸酸菜,若能从家里背几斤玉米,在周陵酿造厂换些咸菜、酱辣子之类的东西,便有几天口福可享。
  很快便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馍背到学校,找个钉子楔在半墙上挂起来,防止老鼠啃食。然而老鼠可能有上墙的本事,时不时会发现馍被老鼠啃了。
  馍被老鼠吃了就有点惨了,接不上回家背馍的日子。好多次上课时饿得精神恍惚,迷离迷糊中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飞到食堂灶台上笼屉中冒着热气的大杠子馍上尽情地啃,一个劲朝馍里边拱;有时又感觉自己悄悄地爬在了灶房屋顶的天窗旁,用一根细如马尾的线绳,从灶房的案板上钩起一个黄灿灿的大馒头,一点一点朝上吊,灶房里烟气缭绕,灶夫们忙前忙后却没人抬头朝上看……
  汲取知识营养的同时,身体抗饥饿的能力也与日俱增。
  饥饿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抵御饥饿靠的是强大的精神力量。
  当饥饿的利剑直抵咽喉,尊严有时会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有时却又会凸显出它强烈的模样。周陵中学之前就曾发生过因偷食别的同学馍被抓住,受不了老师批评而自杀的事件。
  时值“文革”刚刚结束,国家政策有了新变化,各行各业蓬勃发展,整个社会充满激情与活力,教育事业也正在逐渐步入正轨,原先办学条件差的几个社(乡)办高中一起合并到了周陵中学。再加上高考制度的恢复,又涌进了好多补习生。教职工和生员人数陡然骤增,后勤保障工作一时难以完善,我们新入校的三四百个高一男生住在了原五七大学大礼堂里。铺着麦草打着地铺,阴暗潮湿,窗户堵死了,通风不好,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怪味,馍放不到三天就霉变了。岳栋超同学擦了擦馍皮上的白毛,咬了一口,声音响亮颇为豪迈地笑着说:“吃!吃不死为原则!”
  秋雨频频,礼堂通往教室的土道泥泞不堪。人太多,许多新生自律性差,洗漱水、洗碗水随意在门口乱泼,半夜起来上厕所怕着凉,一出礼堂门没走几步就随地撒尿,门口一排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经受不了几百个青春少年的热情浇灌,不久就被烧死了。天气放晴,烂泥在太阳的暴晒下慢慢发酵,散发出比猪圈还难闻的气味。
  没有饭堂,吃饭也在住宿的礼堂内。几百个人在令人作呕的氛围中进餐,场面蔚为壮观。摆起的馍阵跟开万国博览会似的,有蒸馍、锅盔、白馍、黑馍、花卷、包子、油饼、菜馍、黄玉米面锅塌塌、吃了屙红屎的高粱面馍……。吵吵嚷嚷,如同进了猪娃市。生存环境之恶劣虽始料未及,但少年自有少年狂。生活的苦雨,浇不灭熊熊燃烧的青春火焰,温水干馍寡然无味,生活中的趣闻轶事就成了最好的调味剂。苦中作乐,讲笑话,说开心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畅快的哄笑声,穿破大礼堂的屋顶直上云天。
  俗语说,过河脱鞋,进山打柴。既然无法改变现实,也就只能正确面对了。不久便调整好了心态,适应了环境。
  人合脾气马合套,很快就和同桌崔忙生成了好朋友,他是崔家村的,离学校近,有时赶回家吃饭,来时会捎一块红薯或玉米棒子什么的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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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扳着指头算日子,计算着背的馍数和天数,同时也期盼着星期天放假回家。
  家是心里永远也不熄灭的灯,时刻温暖着心房。
  家里虽然穷困,但终究没到“吃菜咽糠”的地步。一回到家,好歹总能吃到热乎乎的饭食,家里人也会尽量把饭做得比平日里好一些。
  一对挂着铜锁的老箱子是祖母早年的陪嫁,里边珍藏着逢年过节亲戚们送的糕点、麻饼等稀罕物,老人家舍不得吃,我一回家,她就取出一个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掉。
  没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没有什么比亲情更珍贵。但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这份温暖。
  班上有个姓王的同学,老家是南山里头的。全家人出山在咸阳塬上落了户。山里人清静闲散惯了,过不惯山外快节奏忙碌的生活,他父母和哥哥又迁回南山去了。
  大山里上学条件不好,为了完成学业,王同学没有随父母回迁,一个人留了下来。除了上学,他不但要侍弄自留地的庄稼,节假日和寒暑假还要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
  有一回我问他∶“谁给你做馍?”
  他回答∶“我自己做。”
  “你会做馍?”我有点惊讶。
  他淡然一笑,说道∶“做馍有啥难的,只要用心学,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想到家中祖母做馍时发面、揉面、和碱、在烟汽缭绕的厨房里拉风箱烧火等一系列繁杂的劳作过程和辛苦。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了王同学所承受的苦难要比我重许多。我虽然也穷苦,但放假回到家里好歹有热饭吃,有来自家人的温暖。而他一回到家,面对的是冰锅冷灶,连一句温暖的话也听不到!家庭的变故,并没有使王同学显现出半点消沉,他依然积极上进,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乐观自信的笑容。
  我是班上年龄和个头最小的一个,说骨瘦如柴,有些夸张,但身体确实相当瘦削。语文课李志高老师讲鲁迅先生的《药》,讲到华小栓“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时,就用两只手捏着我的肩胛骨当标本给同学们比划。
  春天里,开运动会,运动员能享受学校补贴的饭票和菜票,可以大吃三天。我体能太差做不了运动员,自然也就无权享受。运动员同学大口吃着松软的热杠子馍,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地谈论赛事,我只能假装没看见,咽罢口水,躲在角落里去啃我的干馍,平日一顿吃两个,这时吃三个,再喝满满一碗热水,打个长长的饱嗝,陶醉在自我满足中,用这种笨办法麻痹自己,以减轻热杠子馍对味蕾的刺激。
  长期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嘴角溃烂,舌头也跟着夹热闹,上面裂了许多小口子,吞咽食物变得异常困难。
  嘴角结了痂,稍一张口便撕裂般的痛彻心扉,舌头动一下如同刀割针刺,基本丧失了搅拌功能。吃饭时把馍泡开,放凉了小口小口地往下冲咽。脸颊火辣辣地疼,每天用手捂着嘴,吊着个苦瓜脸,不敢和人说话,感觉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熬到星期三中午放学回家,整个人几近崩溃,大人们看到我无精打采失了形的脸跟黄鼠狼把血咂了一样蜡黄蜡黄的,很是吃惊,问我是不是病了。就像一个耗尽力气走出沼泽地的人一踏上坚硬的土地,便无力瘫倒那样,连日被病痛折磨得身心疲惫,家人关切的询问令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一齐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流,趴在炕上连声抽泣了起来。
  问清原委后,父亲磕净“斯大林”旱烟锅,长叹一声,坐在炕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下午返校,母亲从面瓮里舀了小半布袋大约十来斤面让我用自行车带到学校去上灶,说该吃就吃不敢把身体扛坏了。
  上灶对我来说是奢望,但我从未向家里提起过上灶,各人的小名各人知道,自己家的经济状况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两三毛钱,父母和年迈的祖母挣工分养活我们兄妹五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生产队每年分的口粮加上自留地产的粮食,粗的搭细的勉强够吃,全家人八寸拽一尺地过着紧日子,又怎能苛求家里给我搞点又细又白的面去上灶?家里是生产队超支户,罗锅子上山——前(钱)紧,一个钢镚子在我心中就是一面大锣,用人民币兑菜金卷想也不敢想。冬日里鼠疫流行,我发烧,浑身直打颤,怕被感染丢了性命,便请假回到家里,父亲满村跑着借了两元钱,才用自行车带我去城里大医院检查,所幸并无大碍,只是感冒而已。
  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也就心安理得地用自行车带着面粉去了学校。
  心理因素,灶房在我心中如同衙门一样神奇地存在着,未进门先怯三分。
  验粮的黑老头胖得如同佛爷一般,脖颈上堆积起了几圈虚肉,脸色乌青,冷得像块钢板,一看见他我心里就不由得直膈应。
  黑老头验粮很有一套,捏一小撮粮食出来,像大猩猩往嘴里抹虱子虼蚤一样,用被烟熏得焦黄的食指蘸着抹在舌尖上在嘴里咂摸几下,再用大拇指把剩余的在手掌摊开一搓,立马便能判断出干湿黑白粗细、是否掺杂使假。可能是肚子里食物装得太多难以克化,撅起屁股称重时一弯腰受肠道里食物挤压,就吭哧吭哧喘粗气,时不时还会打几个如雷贯耳的饱嗝。
  排了好长时间队,终于轮到了我。
  黑老头板着死人脸,漫不经心地伸手捏了一撮面粉出来,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既没放嘴里咂嗼,也没用大拇指搓验,就冷冷地说了声:“不行,拿走?”活脱脱一副铁面判官的模样。
  就像囚犯一时接受不了法庭判决结果,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一样,我一动不动原地站着,怔怔地看着黑老头。
  可能是我的眼神惹恼了他,只听见黑老头恶狠狠地呵斥道:“看啥?!滥竽充数!这么黑的面也来交?喂猪哩?当我是瞎子?”
  我的脸直发烫,众目睽睽之下提起面口袋,放在自行车上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隐约听见身后黑老头还在喋喋不休。
  面没验上却被人家当众羞辱了一番,很是气恼。回宿舍的路上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心里把黑老头足足骂了一百八十遍还嫌不解恨。现在回头看,真不该胡乱怨詈,黑老头不过是为了大多数同学利益不被侵害秉公办事罢了。
  走到正在修筑的厕所旁,看到路边有一堆耀眼的新白灰,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狗日的,嫌面黑,老子掺些白灰就不黑了!之前听人谣传过,xxx用白灰充面粉换饭票,无奈我有贼心没贼胆,想到黑老头冰冷似铁的黑煞脸和犀利如刀的蛤蟆眼,踌躇再三,最终怕弄巧成拙,得不偿失,才没敢掺。
  家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面了。原以为交了粮就能上灶,从家里来学校拿的馍比平日少许多。交不上粮可能就要饿肚子。
  后勤处长的儿子满红和我相熟。无奈之下找到满红,求他帮忙。毕竟是处长的儿子,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吧,想他黑老头不会不给面子。
  满红面露难色,哼哼唧唧地说可以试试看,并说黑老头是个白眼牛,睁眼不认人,不敢百分之百打保票。
  推着自行车,两个人朝学生灶走去。
  到了学生灶隔墙的月亮门门口,满红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叫我不要闪面,在外面等着。
  我低头在墙外徘徊,不知所以地用脚踢着墙根上的青苔,灰青青的老砖墙色调沉重压抑。
  柏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直惶惶,一抬头,“吧唧”一坨鸟粪跌落在脸上,真晦气!
  做不光彩的事,心总是虚的。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趴在月亮门边探头往里窥视了好几次。
  交粮的队列缓缓朝前移动,满红进了库房,我的心更忐忑了,像只要打鸣的公鸡一样伸长脖子,踮起脚捂着胸口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库房门。
  终于看见满红拿着空面袋出来了,不用问,成功了!我缩回脖子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惊喜万分,等满红走到月亮门口便迎了过去。忘了嘴疼,咧着嘴挤给他一个笑脸。
  满红一脸严肃,朝我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别吭声,朝前走,不要朝后看。”一直走到僻静处才把自行车和收粮条交给我。整个过程就像电影里地下党接头,很有几分神秘感。
  云破日出!领完饭票竟然像完成了宏伟大业一样兴奋不已,整个下午都心猿意马地等待着灶上开饭时间。
  那天晚饭,美美吃了一个大杠子馍,奇怪的是吃馍时嘴张得老大也不觉得疼。
  挺过了一年,生活的绳扣又无情地拉紧了一环。
  一九七九年,祖国的改革开放已现初潮。生性不安分的堂叔跑到城里做了包工头,请我父亲给他记工管账,母亲去给民工做饭。
  家里缺少了主要挣工分的劳力,夏粮只分到了500多斤小麦。大小八口人,这么点粮食无论怎么省吃俭用都不够。
  父亲向淳化县老家山沟沟里的叔父求援,叔父回信说他那里有一百来斤麸皮,能提一些面出来,叫父亲去取。
  叔父看管生产队磨面机,每天晚上磨完面要清膛,就是把磨面机里边清扫一遍,要不然老鼠钻进去会把箩咬烂。日积月累攒下了一些麸面的混合物。
  二百来里路,父亲骑自行车去的。按计划应该星期六下午回来。
  星期六下午不上学,中午放学回家,母亲临走时叮嘱我到村外的公路上接父亲。
  十一月,已是初冬了。阴沉沉的天,像一口倒扣下来的铁锅,雾霭朦胧,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了,给人产生出强烈压抑感。
  光秃秃的田野死气沉沉,站在公路边的我陷入在一片孤独之中。
  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远远地看见有人骑自行车过来,满怀希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待到走近,一看不是,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两腿发软,一次次望眼欲穿,一次次失望,心渐渐麻木了,脚腿也麻木了。
  头昏脑胀,一个人在公路边徘徊,眼前浮现出父亲骑车驮着重物,艰难行进的孤单身影。二十来里路外的泾阳坡,我去过一次,又陡又长,单人上坡腿都累,父亲一个人能推上来不?会不会有好心人帮他推?想着想着不由得泪流满面,生活真的太艰难,父亲用瘦小的身躯扛着家庭的重担,而我却不能分担半点。心里憋闷,想可着劲对天呐喊,吐出心中的积郁,却又感觉胸口堵着一块石头似的喊不出。暮雾渐浓,周围还是一片死寂,天地变得越来越小,感觉整个人快要窒息,心仿佛在冰窖里扑腾,脊背一阵阵发冷,整个人无助地朝深渊里坠落……。不知不觉间竟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夜幕降临,依然没有等到父亲。祖母怕天黑了!我一个人在公路边不安全,让弟弟喊我回家。
  天越黑越严实,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变得沉重起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家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弟妹们也都懂事了,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我更像热锅中的蚂蚁一般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听到村里有狗叫就趴在门上,侧耳贴着门缝细听外边的动静。晚上十点多,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开门。”蒙在心头的黑布“哗啦”一下扯开了,顿觉眼前豁然一亮,父亲回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打开了门,全家人也不约而同先后涌到门口。黑暗中,父亲的身影一下子驱散了密布在一家大小心头的阴云。祖母端着煤油灯过来,全家老小手忙脚乱一齐动手帮父亲卸下了自行车上的货物。父亲拍打着身上的尘与,长叹一声,说道∶“唉!一路好艰难,累倒不算啥,差点被泾阳检查站扣住了……”那时候私人买卖粮食属投机倒把,倘若被查住就有可能被没收。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既不是倒贩粮食,父亲也就没有必要躲避检查,理直气壮地跟检查站的人说不是粮食,是喂猪用的麸皮。但是自行车上除了驮的麸皮还有叔父给的芸豆和几十斤小麦,检查站人问∶“粮食是哪来的?”父亲说∶“是淳化老家自己的,我的自留地还在淳化。”检查站的人就叫父亲到淳化老家去开证明。这纯粹是故意刁难,一百六七十里路,说得容易,飞过去吗?父亲好话说了三箩筐也不起作用。直到天黑换班来了个老汉,动了仁慈之心才给父亲放了行。
  父亲一定是饿坏了,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掰一块黑锅盔馍泡在一老碗稀面糊糊里就着酸菜,连吃带喝呼里呼噜往嘴里刨,嘴巴拌得特别响。
  麸皮里提出来的面做馍,热的还凑合能咽下去,等凉了,唉!……。
  祖母怕我把馍背到学校凉了吃不下去,就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了几滴棉油,滴在面上,撒点盐,做成花卷。黑馍装在网兜里挂在宿舍半墙上,风干后馍皮明光光的,取一个出来掂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头,有同学戏言称之曰:“打死狗”。好不容易啃下一口,一嚼,哎呀,我的妈呀,酸得耳朵根都要往外流水了。咽不下去,也不忍心吐掉,只有用温水朝下灌。唯一的好处,宿舍里的老鼠似乎有灵性,知道麸皮面做的馍口感差,懒得作践,我也就不担心馍会被老鼠咬食了。
  再难吃也得吃,父亲费尽周折搞回来的粮食,胡乱糟蹋,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我想了个办法,先把馍用水泡一会儿,把泡馍水挤压出去倒掉,酸味就能减轻许多,这样做就有点费热水了。
  那时我们已换成十几个人住的一间小房子。全宿舍只有利民有一个竹编壳子的暖瓶。为了能得到更多的热水,每天吃饭时我就抢着提暖瓶去打水。
  有一回打满热水闷头往回走,后边赶上来两个端着热杠子馍的同学,气味随风飘来,条件反射,味蕾膨胀,分泌出许多口水来。嘴馋眼也馋,当那两个同学赶上来差不多与我平行时,不由得多瞅了两眼。谁知偏不偏脚被一块凸起的烂砖绊了一下,踉跄几步,一只腿半跪在了地上。慌乱中,像少妇虎口夺子般把暖水瓶死死搂在怀里。当时根本就顾不上考虑被热水烫了的后果。还好,有惊无险,只是暖瓶底壳在地上磕了一下。暖瓶没摔碎,水也没洒出来,心里很是庆幸,回到宿舍,还自鸣得意地跟利民说了差点把暖瓶摔破的经过,利民听完啥也没说,只是拿起暖瓶上下看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洗脸时,倒出水不热,才发现暖瓶不保温了。想着应该是我头天绊倒跪下时,可能把暖瓶什么地方磕坏了,就很难为情地跟利民说∶“我赔你。”其实我心里也不清楚自己该怎么赔偿,但又不能推脱责任。利民倒是显得很大度地对我说∶“赔啥?凑合能用就行了,本来就是个旧的。”虽然利民没叫赔,我却总感觉脸上无光,再也不好意思用暖瓶了。
  我继续啃嚼我的麸皮馍,只是害苦了一宿舍的同学,大冬天早上没了热水洗脸,怕水龙头夜间冻住,头天晚上就接一碗水预备下,第二天早起用毛巾蘸着冷水在脸上擦巴擦巴了事。
  过罢年,高中最后一学期。
  春天里,家里快要断粮了。
  年前父亲在堂叔工地上支的工钱也花完了。
  祖母掐着指头算圈里老母猪下猪娃的日子,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天天夜里都要爬起来几次端着煤油灯到猪圈察看。
  父亲计划等母猪下了猪娃,卖了猪娃到黑市上买些粮回来。父亲甚至到黑市上去转了一圈,回来跟母亲说:“粮价跟火蝎子尾巴一样,不敢掺手。”
  恰在这时,学校里公布了贫困生补助政策,家里确实贫困,我领了申请表,认真填写了该填的事项。
  申请表填好后还需要去找生产队、大队逐级证明盖章。
  星期三中午回家取馍时间仓促,我把申请表留在家,让家里人去办理盖章事宜。
  原以为一切都会顺利,谁知第一关就卡壳了。母亲找生产队长盖章,找了几次,人家百般刁难,既不填意见也不盖章。母亲是个火性子,和队长吵闹了起来。队长恼羞成怒,动手与母亲撕扯扭打在了一起。乡邻们拖开了架,拉着母亲往回走,队长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捡起一块砖追了上来,劈头盖脸朝母亲头上一顿猛砸……。母亲头上血流如注,目眩头晕,站立不稳,栽倒在排水沟里。众人奋力拉住队长,夺下手里的砖块。队长依然不依不饶,甩脱众人,如凶残的恶狼一般,又朝母亲扑去……
  那天是星期六,中午放学回家,风好大,吹得人直闭气,刮起的黄土直眯人眼睛。
  家门紧关,叫了好几声,祖母才来开门。一踏进家门便觉出几分异样来,冰锅冷灶,没有半点烟火气。
  “家里出了啥事?”
  祖母红红的眼圈溢满泪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进房子。
  一进房子我的头不由得轰地一震,头上缠裹着纱布的母亲躺在炕上,脸又青又肿,眼睛都睁不开了。
  “到底出了啥事?”我急不可耐地瞅着祖母,大声问。
  祖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我述说了经过。
  我只觉血直往头上蹿,拳头越攥越紧。
  “把申请给我,我去找他!”
  母亲颤抖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申请表。
  申请表的纸已浸上了几片血迹。
  我默默地走进柴房摸起斧头揣在怀里,打开大门迎着狂风走了出去,听见祖母在身后喊:“娃,好好跟人家说。”我没有回应祖母。两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仇恨的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直戳戳奔队长家而去。
  哼!看起来今天要学一回黑旋风了!
  幼年时肌体瘦弱。祖父上过私塾,通读《水浒》,许是怕我成长过程中受人欺负,老人家在世时给我取了个和黑旋风李逵一样的小名——铁牛。那天,丧失理智几近疯狂的我差点就遂了他老人家的愿。
  队长站在屋檐下刮胡子,脸上和脖子上的血印应该是母亲抓的。
  我强压怒火,从口袋里掏出申请表,冷冷地说道:“给我把章子盖一下!”
  队长是爷字辈的,平日里见面是要叫声爷的。那天我是白搭话。
  队长停下了手中的剃头刀,斜睨了我一眼。
  我相信我的眼睛里是冒着火的,两人对视了几秒队长就垂下了眼皮,从我手中接过申请表,转身进了屋里。
  三两分钟,队长把申请表拿出来递给我,我清楚地看见上面不但盖了红章,还写上了“情况属实”几个字。叠好申请表装进衣袋,然后又死死盯着队长,咬着牙,一字一板地问:“你打我妈干啥?”
  队长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副趾高气扬满不在乎的样子:“打了就打了,你能把我咋?”
  “我剁了你个狗日的!”我从怀里抽出斧头扑了上去。
  队长吓得一转身,躲进了屋里,关了屋门。
  我用脚狠劲踹门,队长在屋里骂声连连:“碎崽娃子,翻了天咧!看我啥时候不剥了你的皮才怪!”队长媳妇像野驴一样尖声嚎叫:“杀人哩!杀人哩!”
  正在这时,放心不下的祖母赶到,一把抱住了我,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叫喊道:“好娃哩,你再不要添乱了!快朝回走。”戾气被祖母的泪水化解,心一下子软了。
  ……
  补助给贫困生的是学校自印的粮卡,相当于商品粮同学粮本上的供应粮。粮卡不能直接在灶上买饭,需要拿到后勤处,按国家粮食供应价格购买倒换成饭票。虽然也得花钱买,但价格只有黑市上的四分之一。
  我得到了一百四十多斤饭卡,如果全部买成饭票大概需要二三十元人民币。
  家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只能等老母猪下了猪娃再说。
  老母猪顺利产下了十个崽,小猪娃个个身上油光光的,很招人爱。家里大人的愁眉渐渐舒展了,生活一下子充满了希望:等猪娃卖了,一河水就开了!
  有一句话叫做:麻绳专从细处断,歹运专找穷人家。母亲头上的伤未痊愈不能下炕,祖母要下地挣工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母猪拱塌了炕坯将一窝猪娃一个不剩地全部压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猝不及防,先前的各种计划也随之泡汤。从云端跌入深谷,家里人情绪低落,沮丧到了极点。
  回到家看到祖母唉声叹气以泪洗面,茶饭不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猪娃压死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粮卡自然也就购换不成饭票了。
  无意中听说如果在后勤处有关系,用粮卡能换粮票。当年的粮票在黑市上能流通,相当于有价证券。我托满红跟他爸说了一下,拿了100斤粮卡换了100斤粮票出来。
  贫困容易逼得人早熟,我把粮票拿回家交给父母补贴了家用。虽然听到父母说了几句“胆子忒大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就敢擅自做主”之类的怨言,但我心里却很坦然:终于替大人们分担了一点生活的重担。
  我在周陵中学上了两年高中(那时高中是两年制),基本上全靠背馍。灶上的杠子馍除了偶尔用来解馋,从没有像梦中那样放开肚皮尽情吃过。
  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互关联,相互制约。农村出身的同学嘴巴被经济严重制约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缺失,大部分脸上色气黯淡,干涩无光。有些同学因此而产生强烈自卑心理,影响学业。有人吃坏了肠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甚至生命。我的同桌好友崔忙生同学十六七岁,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正是编织人生梦想,充满青春活力的年华,却因饮食不周患上了肠梗阻,吃不进饭,硬吃进去一点,一会儿就吐了。整天用手捂着肚子,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前半夜一息尚留之际,还在背诵英语课文,后半夜就命赴黄泉,他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我记忆深处。
  我很羡慕商品粮户口的同学,天生自带优越,他们一般不用背馍,也不用交粮,只需把粮油关系的证明转到后勤处即可,父母的工资足以维系他们上学的所有开销,天天有热馍热菜热饭吃。营养跟得上,脸上色气红润光亮,笑容总是那么灿烂。
  背馍上学的日子虽然艰苦,但在求学的路上我从没有自暴自弃,一直努力坚持,就像太阳不会因乌云滚滚而熄灭一样。
  岁月如歌,往事不堪回首。
  改革开放,春风化雨,五千年的文明古国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中国已全面步入小康社会,后辈们再也不用背馍上学了。
  背馍上学的景象,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钢是在烈火和急剧冷却里锻炼出来的,所以才能坚硬无比。
  背馍上学的经历,锤炼了我的意志,使我一天天变得坚强起来,磨练出了我坚韧的性格。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我胜利过,失败过,但却从未屈服过。
  我们不歌颂苦难,但是这种从苦难中成长的经历是人生巨大的精神财富。
  作者简介
  铁馬,生于1964年7月30日。自由媒体撰稿人,热爱文学,专注写作。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被咸阳人民广播电台聘为业余通迅员,2004年数度作为特邀佳宾与咸阳人民广播电台著名节目主持人胡蝶等共同现场完成了《中学生园地》节目的直播,亦曾在逐梦文坛发表散文诗《七月·有个梦在等我》。多年来,在省内外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文学作品百余篇。数十年徜徉于文字的海洋。我笔写我心,我字释我情,以文会友,诚交天下诗豪文朋。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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