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大概自读了毛泽东“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诗句起，神女这个神秘、缥缈、姣美、令凡人个个为之神往的形象，便翩翩降临我的心田，并产生一个奢望：如果真有神女，并能一睹风彩，将是一生莫大的幸事呢！
　　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水电部在葛洲坝举办文学笔会，我幸赴，这自然就有机会游长江、看神女了。那日天阴得很重，雾亦浓，像有无数个小姑娘吹棉花糖，笼得人头发、面颊、脖颈都团团绕绕、粘粘糊糊的。轮船仿佛不是在水中行驶，倒很有点超凡脱俗、飘然欲仙的感觉。
　　神女峰!
　　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人都往甲板上拥挤，我也连忙调好焦距、光圈准备抢拍一些珍贵镜头。不知是神女羞赧，还是天公有意掩饰，此时云和雾愈来愈浓重，天地山水几于一片笼统，任凭我怎么选择最佳角度，调整镜头各部功能，全都无济于事。糟糕透顶了!观者皆扫兴，我更沮丧，看来，柯达胶卷只能留下一些模糊不清的“黑桩桩”了。抵宜昌，即扩印，果然如此。随行一友却道：“模糊才叫神女!”另一附合：“朦胧美!”我则叫苦不迭：“再模糊朦胧了，就不成其神女了!”友人又谑道：“或许，原本就是个猪八戒，或张果老呢!”众皆笑，我无言以对。
　　从此，神女在我心中变得模糊朦胧、似牛非马的了，无论如何臆造想象，总恢复不了原先那姣美、清晰的印象。
　　五年后，我受陕西水文局相邀，在党办主任孙先生陪同下沿汉江采访，时逢初夏，忽降雨，我只好于峡口水文站驻足。这里是汉中盆地东缘，汉江还没有流出盆地，像有人突然撞倒了盆子，江水陡然湍急凶猛起来。本来，水文站在盆地腹地的县城，为控制峡口左右两条支流，后来才搬进深山峡谷里了。站上四男三女，其中两对儿，各有一孩，均未逾岁，唔唔哇哇，给山野小站平添了万般生机。不仅如此，最撩拨人情肠的要数他们的爸爸、妈妈、伯伯、叔叔和阿姨了。这是一个还保留着古老的“自给自足”生活方式，充满团结友善和荣誉感的大家庭。在他们中间，你随时都会感受到极强的生命气息和浓烈的人情味，恍入人性本善、反朴归真的美好境界一般。
　　站长老熊，年逾五十，正牌水利学院毕业，已是高工。近三十年来，积累的资料垒起来比他还高，他把这看得比儿女和生命还重要。那年洪水包围了站房，他用牙咬着资料，一次次泅水转移到安全地带。他说话不出两句，就如数家珍的翻动一本本资料，随着纸张沙沙作响，手指便弹奏出一曲美妙的乐章。其他三个男性，全都是水校毕业生，两个当爸爸的都姓刘，分别叫大刘和小刘，被江风磨砺得如山里汉子一样强悍。那年迁站，恰似爱神有意安排，分来两名女测工，就是现在的两个年轻妈妈小罗和小秦。没房住，五个人就住在测船上，划地为屋，晚上撒尿，互相都听得十分响亮。一年后结婚了，婚礼在船上举行。两对情人，一瓶白酒，四听罐头。面对明月、江波、山影，喝罢交杯酒，听完老站长的祝福词，情人们便款款步入各自的“洞房”。现在，站上还有两个单身，男的个子低低的，戴个眼镜，人叫“小钢炮”。女的叫小倩，农学院毕业，很文静，喜文学，爱情诗写得不赖。“小钢炮”苦恋着小倩，但她不乐意。她并不怀疑他的人品，而是不喜欢低个子和眼镜。于是就吹，像儿时玩“过家家”，过后都不计较，全当没事一般，反倒好得似亲兄妹。
　　就是这样一个大家庭!老熊拨拉数据的精确和认真态度，年轻爸爸妈妈过于热情好客和安于现状的骄傲，“小钢炮”跑出跑进指手划脚的使命感，女诗人包括个人隐私在内毫不掩饰的侃侃而谈……只半天时间，就把我全身心溶化在他们之中了。
　　晚上，我读着这个大家庭，读着这个美丽的童话世界，默默进入梦乡。突然，我被一阵骇人的婴儿哭叫声惊醒了。细听，那婴啼，不只一个，而是两个，像马拉松比赛，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这样持续好长时间，却一直不见他们爸爸妈妈的响动。我甚是惊奇，拉亮灯，孙先生却不见了。我穿衣下床，在院里喊，阗无一人。婴儿屋里亮着灯，透过门缝看，我惊呆了，原来婴儿是用绳子绑在床上的。我想照看他们，门却上了锁。这时雨更大了，能听到江水咆哮的轰隆声。我明白了一切，便箭也似的向雨夜冲去。
　　黑夜、暴雨和洪水建立了同盟，一齐向小站包抄而来。我跑出院子，乱峰巨石纠缠一起，狰狞可怕。江水在峡谷中奔腾翻卷，疯狂地冲击着两岸壁石，场面像龙虎斗一样惊心动魄。当我沿山道来到测流断面时，测船正要离岸，我猫似的一跃而上，冲着他们喊：“孩子!孩子哭得太可怜了!”立即有人回应：“不怕，用绳拴着，比保险柜还保险!”
　　测船驶出岸的阴影，在探照灯和洪水中一起曝光。恶浪一个接一个，挟带大量飘浮物，没头没脑地向测船撞来。船像一只风筝，被船索牵引着，在浪谷峰尖飘摇沉浮。老熊放流速仪，一百多斤重的铅鱼被洪水冲得直向下游滚，连人带仪器随时都会被洪水吞没。小刘一边探深一边撑篙，篙撞在船帮上，发出异样的怪叫，气得他直骂娘：“勾魂呀!妈的，老子测流五六年，现在睁眼不认人了!”刚骂毕，突然一个浪头压来，船直打旋，差点把他摔到江里。大刘一把拉住小刘，笑道：“龙王爷请你去喝黑米酒呢!”小刘把篙重新一扎，再一拖，这才站稳，又骂道：“老子还舍不得我的小汶呢!”大刘打趣：“怕舍不得娘子小罗吧?”小刘反唇相讥：“谁像你!没上船，就给小秦写了遗书，让她别改嫁，把你的薇薇抓养大。哈哈，没出息，舍不得媳妇娃!”又是一个浪头，把“小钢炮”打得昏头转向，他一边在船板上摸眼镜，一边训斥：“吵啥呢吵?都不愿去，我去。黑米酒是咱汉江特产，不喝白不喝。再说，我没媳妇娃，还想到龙宫娶个白龙公主呢!”“哈哈!整天和龙王爷作对，怕人家还不收你这个乘龙快婿呢!……”老熊语音刚落，一个庞大的屋架撞来，砸在船舱上，把小钢炮压在下面。我忙和大刘去救，他手一松，船身旋了起来。老熊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扳住舵把，驾驭着测船，驾驭着汉江!
　　这已是第二次用流速仪测流，又失败了。老熊看着江水和空中缆道，果断地说：“命令小罗小秦，准备第二套方案!”这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年轻妈妈和女诗人都没有在船上。他们在哪?现在干什么呢?我正要问，小钢炮抱起步话机喊：“女诗人!听见了吗?小钢炮呼叫!”步话机果然传出朗颂诗般的声音：“我是冯小倩，听见了，请讲!”小钢炮命令：“请准备，立即投浮标!”他接着朝操作室喊：“孙主任，请注意，马上就投浮标了!”当我随众人向上游望去时，果然看见江岸铁塔下有三个人影在晃动。透过探照灯迷朦的光束，能隐约看见她们在匆忙奔跑，散开，聚拢。一会儿，火把点着了，一把、两把、三把……在投标索上移动，至江心，便像电光流火似的，一支支向江面射去。灭了，就再点，再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投了多少把，她们像礁石似的，岿然不动。她们投放浮标，等候测出准确的流量，然后通过电台把水情迅速发往全国各地。此时，她们面前是正与洪水搏斗的丈夫，身后是哇哇啼哭的婴儿。丈夫的安危，儿女的哭叫，无时不攫抓她们的情肠，撕裂她们的心肺!但在她们心里，此时只有洪水、流量和汛情……
　　神女!
　　我惊愕一声，但未惊动船上的人，他们仍屏着气，观察河面的浮标，记时、测距、记录。我脑中突然又出现巫山神女的形象，并想起有关她的传说：王母娘娘的小女瑶姬，在天官管理瑶池，她不甘宫中寂寞，便和十二位姊妹偷降人间。当时天下洪水泛滥，百姓灾难深重，她们就佐禹治水，直至洪水方退，桑田再现。之后瑶姬又和众姊妹帮助大禹勘测地形，开凿河道，劈积石，导三峡，为天下翦除水旱灾害。不知过了多少年，她在长江岸边涅盘造化，化成俊俏的神女峰，为来往的船只导航引路……
　　哦，汉江女测工哟!她们不正是瑶姬吗?不正是为人们导航引路、保护江河大地的神女吗?
　　从此，神女的形象便在我心中变得更姣美，更清晰，更鲜艳夺目了。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我想，把毛主席的佳句献给她们，是最恰当、最合适不过的了。 　　作者简介：梦萌，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3部以及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