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龙井

　　清明又至，每岁逢此，天气总多些阴翳，今年也不例外。天色如蒙尘的旧井，暗沉且压抑，铅灰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似是要将世间万物都笼进它的怀抱。不多时，细密的雨丝就从那云层罅隙间淅淅沥沥地飘落，宛如无数幽幽的愁绪，洒向人间。
　　我独坐窗台，手中握着手机，屏幕亮起，父亲那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父亲缓缓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狮峰山上新采的茶芽。那些嫩绿的芽尖，覆着一层轻柔如羽的白毫，在黯淡的光线中，竟隐隐透着一抹温润的光。
　　看到这一幕，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明。那时，父亲在偏远的采油队工作，一个个抽油机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广袤的田野中央，四周荒草丛生，透着一股孤寂与沧桑。每至清明前夕，田野倒是有了些别样的生机，嫩绿的草芽倔强地从土里钻出来，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不知名的野花也零零星星地开着，颜色倒是鲜艳，却在这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愈发单薄。
　　每次去看望父亲，都要穿过这片田野。脚下的泥土，被春雨浸润得绵软而泥泞，布鞋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可转眼间，又被细密的雨丝填满，仿佛从未存在过。
　　井场的那扇铁门，早已锈迹斑驳，推开时，“吱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天里格外刺耳，像是老旧唱片机发出的喑哑杂音，诉说着无尽的落寞。父亲总是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从值班窑洞里迎出来。他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对我的牵挂。他的双手，因常年与操劳，粗糙干裂，满是厚厚的老茧，可当他接过我手中的雨披时，动作却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走进值班室，那只乳白色色的搪瓷缸静静地摆在桌上，旁边是一沓稿纸。搪瓷缸上的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斑驳的铁皮。这沓稿纸泛黄卷曲，每一页都浸透着他的汗水与心血。
　　父亲会先给我倒一杯热水，腾腾的热气在狭小的值班室里弥漫开来，模糊了我的视线。在这氤氲的水汽中，父亲开始讲述他工作中的琐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一种坚韧。窗外的雨渐渐变大，雨滴密集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命运无情的敲打，让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烦闷。
　　有一回，同样是在清明雨前，父亲决定带我井场转转。走出值班室，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味和原油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巨大的变压器在雨中静静矗立，宛如一座沉默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威严的气息。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井场里回荡，仿佛是来自地底深渊的低于吟。
　　父亲走在前面，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佝偻，却依然坚定。我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在雨中一斜一斜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雨越下越密，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渐渐隐去，只剩下一片朦胧的轮廓，宛如一幅意境萧索的水墨画。我和父亲躲进一个破土洞，洞内弥漫着陈旧的木头腐朽的气味，混杂着淡淡的霉味。父亲从怀里找出一个红塑料袋，里面装着姑姑亲手做的干炉。这些干炉，在这潮湿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干瘪，却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气。我们就着热水吃着。
　　如瀑的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这小小的破洞成了我们在这凄风冷雨中唯一的庇护所，可心中的孤寂却如屋外的雨，愈发浓烈。
　　随着时光的流转，我渐渐长大，离开了故乡，与本就不够亲密的父亲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逢年过节，也常常因为各种事情，无法再陪他前。但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准时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子长口音：“笑笑，清明到了，记得吃点好的，照顾好自己。”他会跟我聊聊近况，问问我的学习和生活，也会讲讲老家的变化。他说，田野里的草长得更茂盛了，只是少了我在。
　　如今，透过视频通话的屏幕，看着父亲白发由两鬓爬满了头，一阵鼻酸、眼角热泪悄然落下。岁月无情，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变得浑黄。他那捧着瓷缸的手，依然那么有力，可手背上青筋凸起，尽显岁月的沧桑。他身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的证书和锦旗感谢信，记录着他多年学习的成果以及通过心理学技术帮助的万千家庭。
　　放下手机，我缓缓移步到窗边，望着眼前如丝如缕的细雨，心中满是惆怅。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二十年前那片荒芜的田野，那个有着斑驳搪瓷缸的值班窑洞。在这个清明雨前的时刻，我仿佛又看见父亲年轻时挺拔英俊的身影，穿梭忙碌，眼神坚定而明亮。可如今，时光荏苒，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只剩下这无尽的思念和淡淡的哀愁。
　　回想起小时候，清明扫墓归来，奶奶爸爸总会精心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其中必不可少的是今年新上的龙井茶。那一个个翠芽，色泽翠绿，散发着豆米清新的香气。轻轻品一口，甜涩的口感瞬间由舌尖散满口腔，那是家的味道，是温暖的记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昏黄的灯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我们幸福的笑容。可如今，这样的场景只能在回忆中找寻，心中的那份失落，如同这阴沉的天气，挥之不去。
　　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我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奔波，却始终找不到归属感。城市的喧嚣和冷漠，让我越发怀念故乡的宁静与温暖。每到清明，这场如期而至的雨，就像一把锐利的剑，轻易地划破我的坚强，让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与父亲共度的时光，那些温暖的瞬间，如今都成了我心中最珍贵却又最刺痛的回忆。
　　父亲依旧坚持着他的心理学的事业，更多的帮助有需要的人，他用自己的汗水，为人们带去光明和温暖，可他自己却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老去。而我也在自己的领域里努力拼搏，追逐着那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常常感到迷茫和无助。尽管我们相隔甚远，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如同这清明的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我的心田，却也让我在思念中备受煎熬。
　　在这个雨前的静谧时刻，我似乎领悟到了清明更为深刻的内涵。它不仅是祭扫先人、缅怀逝者的传统节日，更是一个让我停下脚步，回首往昔，审视自己内心的契机。
　　清明的雨，洗净了尘世的繁华，却洗不掉我心中的忧愁。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我独自品味着人生的龙井茶，苦涩与无奈，感受着命运。
　　雨渐渐变小，天空中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亮，可那光亮在这阴霾的天空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或许，雨后会有彩虹出现吧，但那彩虹是否真的能驱散我心中的阴霾？就如生活，无论历经多少磨难，我始终在这茫茫的人生之海中漂泊，找不到方向。那些在雨前回忆起的点点滴滴，都已化作我心中最沉重的负担，让我在这孤独的旅程中举步维艰。
　　我拿起纸笔，要把这一切痛苦与思念记录下来。这些关于清明、关于父亲、关于过去与现在的故事，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刺痛我的心脏。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我仿佛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父亲身旁，可当我伸手想要触摸他时，却发现一切都已远去，只剩下这满纸的泪痕和无尽的哀伤。
　　我深知，时光一去不复返，那些美好的回忆只能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怀念，更是对现实的无奈与悲哀。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生活带给我怎样的绝望，我都能在这痛苦的思念中找到一丝慰藉，就像在黑暗的深渊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窗外雨停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潮湿和压抑的气息。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却无法照亮我心中那片黑暗的角落。我放下手中的笔，望向远方，心中充满了迷茫与无助。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将开始，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残酷的人生。
　　作者简介：石开，1995年1月18日出生于延安市宝塔区籍贯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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