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十二贴（石开）内十二首

这故事从法兰克福说起：
 
八月一日，法兰克福行至阿姆斯特丹
《异世启程》
罗因海姆的雨说下就下
太阳神鸟驾着乌云金黄了麦田，
一杯价值两欧的青柠水打翻飞溅在裤脚
 
参天的科隆大教堂刺沉霾云
片片灰砖瓦账单从中世纪张贴至今
广场的鸽昂着头排队行走。斜眼看
反方向的钟，俯首数万，最虔诚
 
风车屋海平之下
干酪膨化的白嫩松饼
鲱鱼跃出北大西洋，微风抖落盐渍
猩红的夜风，卷曲黝黑的发
 
阿姆斯特丹最忙碌的港
摇醒基督的金币回响
 
八月二日，荷兰
《自恋的画像》
早餐
我剖开鲱鱼银亮的脊梁
柠檬盐泽的花纹比我更懂海浪的咸腥
一口饮下 6 杯半脱牛乳
 
自恋者只画自己的瞳孔：
在阿尔勒的麦浪里剜下左耳
血凝成桑斯安斯风车的红漆
而你们说，疯子的耳廓盛不住
罗纳河星夜的碎金，或伦勃朗的暗影！
可我的自画像在《向日葵》漩涡中燃烧
新割的麦秸刺穿
画布
 
当阿姆斯特丹的郁金香在陶罐脱水
我一口吞咽下整座《星月夜》  
 
啊！你们嚼着奶酪夸赞雏菊温顺
我偏在嚼着土豆茎
让每一刀颜料都成为鲱鱼刃
切开廉价硬纸板，剖开法兰西的黄昏
让硫磺与靛蓝刺穿表世界的视网膜
 
看！这疯子的眼窝酿着黑啤
鸢尾花的根须在酒桶里痉挛
唯有被割裂的耳垂听见——
北海沙丁鱼群，正叼着向日葵的残焰奔涌
待我死后
世界终会重塑成一张我的巨大自画像
 
 
八月三日、比利时
《欧陆甜绘》
晨光里，布鲁塞尔的石砖路
弥漫咖啡香与花的斑斓
你共我，啜饮星巴克Double s（sweet）的誓言
尿童见证，说好了一生的糖罐
 
凡尔赛的鎏金尚未消散
塞纳河已揽住我们的夜晚
步履轻叩堤岸，懂字无须言传
只任水波将影子轻柔地捻
 
蓦然抬头——文森特的星空流转
铺满整条塞纳河靛蓝漩涡的震颤
星光如心跳，在你我眸间
跳耀，蔓延，散开整片世界
 
 
八月四日、巴黎
《巴黎十二时辰》
铁塔的刀叉切开正午  
勃艮第在杯中形成瘀伤  
气泡在玻璃罐里躁动  
——当芬达的橙光刺穿亚麻桌布  
侍者转身时  
整座钢铁森林突然甜得倾斜  
 
蒙娜丽莎的背后
断臂女子正用睫毛丈量虚空   
画框漫出带火硝烟
枪管垂落处  
——青年接住自由  
——接住巴黎，夜风温柔的自由
 
当塞纳河岸的铁塔锈蚀绽成星轨，  
整条河浮起  
带蜜的——  
砰！
 
 
八月五日
《从凯旋门到第戎》
牵手穿行凯旋门的拱顶
光在石壁间留下浅痕
协和广场的方尖碑下
烈阳刻下长长的寂静
 
在巴黎街角覆水的争吵
余震随车辙碾过麦田
塞纳河在后视镜里打着结
未愈合的战栗在指间蔓延
 
车在平原上舒展
我们是分蘖的藤蔓各自攀缘——
麦浪向天际铺展
却共享深埋的根须与夜晚
 
小镇教堂的尖顶刺破暮色
葡萄藤在坡上安眠
第戎的灯火渐渐亮起
将争吵锻成过往深爱影片
 
丢失的护照
我的尊严
无语到笑出声来
像解开彼此自由的边界
 
当薄雾浮起于河谷
云朵在第戎蓝调的天空游移不歇
 
你扶正我倾斜的影
我填补你家庭蚀刻的凹痕
在无数微小的退让里
——那些伟大的建筑终将成为爱情动荡的见证者与容器
 
真爱的凯旋门
是相互妥协的力拱卫
 
 
八月六日、第戎
《寒碑》
八月六日。第戎的天空，一块吸饱了泪的、沉重的灰布
终于，它垂落
——冰冷的丝线，无声地缝补或撕裂着大地与苍穹
 
我向高处行走。
沃洲冰川3000的寒气，像一群透明的幽灵，缠绕、低语
它们触碰肌肤，侵入毛孔，却在抵达骨头的门槛前
——骤然停驻
“这寒，竟不彻骨？”
目光被牵引，钉牢在远方——
少女峰。
 
祂永恒的冠冕！亿万年的沉默凝结成刃，劈开铅灰的天幕
光，在坚冰的峭壁上反射
不是温暖，是一种冷酷的、拒绝融化的宣言
大地的银棺，时间冰铸的十字架
 
而我的心——
一面巨大的、冰封的湖。少女峰嶙峋的倒影，正沉甸甸地压在水晶般的湖心
原来，真正的酷寒，并非来自稀薄的空气，或冰川游走的吐息
它深植于这湖底，是湖床本身冻结的基石
冰川3000的风，不过是掠过冰湖表面的、短暂的战栗
 
少女峰的光芒，是直刺灵魂的冰锥
它的冷，是地质纪年的刻度，冰冷而精确
我心的寒，是被某个瞬间永恒冻伤的、绝望的回声
 
八月的雨水，徒劳地冲刷着阿尔卑斯的岩石，却洗不去峰顶的雪。正如它无法温暖，我胸腔内那一片拒绝解冻的、广袤的冰原
 
寒不彻骨？
只因此身已立于此心——
那比少女峰更沉默、更恒久的
寒碑之上
 
八月七日、因特拉肯
《秋日瑞士行吟》
浪漫在可可豆融化的河流里启程，
两枚法郎铜板，咕咚，
沉入喷泉的澄澈
 
日内瓦湖水捧着古堡的倒影，  
西庸石墙斑驳，诉说千年潮信。  
 
我们沿因特拉肯薄雾徐行，  
金叶铺成通往云端的路径。  
少女峰雪冠未染尘嚣，  
而风送来你手心的温度——  
“看，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白雾袅袅，甜了整座阿尔卑斯。
 
诗人寄语：“秋天第一杯”不仅是时令仪式感，更让东方的温情消融了阿尔卑斯的冷冽。当奶茶白雾与雪峰云雾交融，此刻的陪伴便成了天地间最恒久的浪漫。若你途经沃韦的巧克力列车，别忘了在莱芒湖边拾一枚鹅卵石；当攀登少女峰时，请把石子和未说完的话，留在观景台的风中——那里海拔 2971 米，云海会替世界收藏所有未完成的诗。  
    愿你的旅途常有星光坠入茶杯，而回忆永远带着可可的微苦与奶香的绵长。
    愿你的每个愿望都有回响，  
即使手持单程票，群山也会为你铺展环形的归途。
 
八月八日、卢塞恩
《命名之牢》
游人的镜头如林，镁火闪烁
对准的唯有
雪浪般翻卷的颈项
以及那被命名为高贵的
曲线
 
而湖面句末的灰暗逗点
在澄澈里怯怯浮动
不敢靠近面包屑撒落的涟漪
不敢靠近优雅的队列
只敢在游船阴影里
画下断断续续的省略
 
岸边老者放下望远镜：
“看它游弋的轨迹
才是湖水真实的语言”
 
命名即牢笼——
天鹅的冠冕
丑小鸭的荆冠
不过是人类投射的倒影
 
当它突然挣脱视线之网
径直游向湖心时
布里恩茨的风正温柔
风的手指
在给波浪卸妆
 
所有倒影都开始融化：
白羽的雍容
灰羽的瑟缩
游人惊叹的余音
皆在荡漾里模糊了轮廓
 
湖水记得石斧与硬币
湖水只收容纯粹的存在
风持续吹拂着
持续吹拂着——
标签纷纷剥落
 
存在无需命名
存在即是尊严
当风抹平最后一道水痕
白羽与褐羽
在水的镜中
交换了身份
 
八月九日、venezia
 《窃取之城》——威尼斯小偷
维克多二世马蹄高悬于石碑之上
青铜手臂凝固成永恒挥击
阳光直刺不散的威严
向海平线投射已锈蚀的锋芒
 
石基下骤然蜷起一团暗影，
警徽的冷光刺破喧哗的间隙。
那躯体在石板印成卑微扭曲拓片
围观者高举手臂，起哄
 
“看吧，这是威尼斯！”
哄笑撞在铜铸的铠甲上
回声落入大理石缝隙
 
当所有镜头对准这场仪式
可曾察觉，那扭曲的脸孔
正映出每道目光里深藏的窃意？
 
有人窃取水巷的波光
有人窃取叹息桥的回响
有人窃取面具后的虚无
有人窃取铜像的荣光
 
唯有那个被按进石板的人
在帝王永恒的俯视里
将暗影刻成最诚实的证词
 
暮色熔金，石阶人群散去
鸽群啄食着光的碎屑
铜像的阴影越来越长
终将整个广场熔铸成新的囚牢
 
青铜战马突然颤动
它正踏着潟湖深处
无数世纪窃取与被窃的
重重叠叠的叹息
 
八月十日、拉齐奥
《一日罗马》
赫本的假日在特莱维池底闪着金光  
女友在AirPods Max里嗔怪：  
“别挡！万神殿的穹顶要逃——”  
 
斗兽场风化千年的火山石
柠檬味Gelato融进角斗士残存的血锈
三千万信徒涌入空寂的梵蒂冈  
台伯河裹着泥沙低语：  
“罗马非一日建成”
 
八月十一日、比萨
 《托斯卡纳暗号》
光在贝雅特丽齐鬓边停驻
刻下圣痕，如初遇的火焰
斜塔是倒悬的碎念
扶正所有倾斜
包括爱的信仰
 
米开朗琪罗的凿痕在石肌下渐渐苏醒
冷冽的躯体将撬开千年黑暗世纪的一角
翡冷翠的街巷突然失重
随鸽群撞进壁画深处
 
我俯身感受石雕的身体里
有整座亚平宁在涨潮
 
终曲、八月十二日、La Spezia  
《裸泳者的下午茶》
利古里亚蓝宝石上，太阳被摔碎，无数晃动的光点
一个又一个赤裸的剪影
像挣脱了尘世束缚的弧线
跃起，落下
水花是瞬间的王冠
复归于你，澄澈无垠的深沉
只余下溅起的珍珠，瞬间消散
 
我坐在彩色的里奥马焦雷礁石上，烘焙阳光
渔村斑斓
 
舌尖融化着香蕉的甜、腻、冷
是云朵？是夏日慵懒的吻？
而那杯小小的、滚烫的深渊
意式浓黑的星核，焦苦的岩浆
在喉间留下灼热的烙印
冰与火，在唇齿间奇妙地周旋
 
海风，这温柔的窃贼
它偷走了时间，也偷走了思绪
只留下纯粹的、空白的闲散
在皮肤上，在发丝间游移
 
我们坐着——像两枚搁浅的贝壳
看时间在跳水者脊背上镀金、剥落
看人们跃入永恒的蓝
仿佛时间只在他人的身上流逝
而我，连同这崖岸
凝固成一杯咖啡旁的静观
 
这悠闲是件薄衫，被海风轻易穿透
身体感知来自地中海的盐粒
在皮肤上结晶、逗留
当赤裸的自由跃入永恒的蓝
我们浅酌的，是岸上小小回眸
 
海在吞吃光，风在搬运咸涩的词句
冰与火在唇齿间签订休战协议
这分秒被拉长，近乎一种悬滞
在赤身与彩墙之间，在甜与苦的间隙
 
我们小口饮着，这未被命名的一切
如同饮一片凝固的、耀眼的时间
直到那未出口的名字，也变得微咸
轻轻落在，下一阵拂来的风里
 
石开，1995年1月18日出生于延安市宝塔区，籍贯陕西子长。中国化工作协，延安市作协会员。（诗歌、杂散文、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