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取之城
威尼斯之美,真如传说中那样,是漂浮于水上的梦境。水流蜿蜒缠绕着街道,贡多拉船夫歌声婉转飘荡于水巷深处,圣马可广场上鸽子们成群结队地飞翔,又慵懒地停歇于游人肩头。夕阳西下时,整座城便沐浴在金色的余晖里,那些蜿蜒的水道仿佛倒映着天空的碎金,流光溢彩。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如同在梦境里漫步,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现实人间了。
然而,我竟是在这梦幻般的地方,目睹了一场真实的抓捕。
维克多·埃曼纽尔二世骑着铜马,高高耸立于石台之上。他扬臂挥剑,披风在青铜中凝固成永恒的飘扬,目光越过圣马可广场的喧嚣,投向渺不可知的海平线。那铜像矗立于此,仿佛凝聚了威尼斯往昔的某种辉煌与力量,俯视着底下蝼蚁般往来奔忙的众生。阳光刺眼,青铜反射着坚硬的光泽,令人生畏。
我正仰头凝望那凝固的威仪,视线却被石阶下骤然爆发的骚动猛地扯回地面——几名警察,如迅捷的猎鹰,已将一个小个子男子死死按倒在铜像基座冰冷的大理石上。他瘦小的身躯在警服下徒劳地扭动,脸被狠狠挤压在光滑的石面上,几乎变了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含混的嘶吼。警察们的制服笔挺,肩章在强烈的日光下跳跃着刺目的光点。游客们瞬间聚拢,像嗅到血腥的鱼群,无数手机高高举起,屏幕闪烁成一片银亮的海。
一位警官,约莫是领头的,额头沁着汗珠,嘴角却挂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他环视着举着手机、神情兴奋的围观者,用意大利语夹杂着生硬的英语大声说道:“瞧瞧吧,先生女士们,这——也是威尼斯!正对着我们伟大的国王!”人群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滚动,撞在坚硬的青铜战马和国王的披风上,又被弹开,显得空洞而响亮。
那句“也是威尼斯”,像一枚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我眼前浮动的光影泡沫。在这座以水为街、以梦为名的城池里,“偷窃”竟成了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心照不宣的生存仪式。游客们举着相机,贪婪地“窃取”着水巷的倒影、叹息桥的传说、面具后的神秘,好装点他们归去后贫瘠的日常;商贩们精明地“窃取”着远方来客的钱袋;连我,何尝不是想从这漂浮的幻境里“窃取”几缕灵感,几片诗意的鳞甲?人人都是扒手,只是口袋的深浅、目标的大小不同罢了。
那个被死死按在国王铜像脚下、脸贴着冰冷石阶的窃贼,难道不正是这城市最荒诞也最真实的注脚?他以一种卑微而疼痛的姿态,在伟大国王的永恒注视下,上演着城市暗面的寓言。他无声地戳破了华丽锦袍上的破洞,提醒人们辉煌的铜像基座之下,阴影从未消散——如同圣马可教堂金壁的缝隙里藏着湿冷的霉斑,贡多拉优雅的船身下附着滑腻的青苔。他是这水城浮华光影里,一道无法忽略的、粗粝的裂痕。
暮色四合,天边燃烧着熔金般的晚霞。我再次踱回那座宏伟的铜像之下。石阶光洁如新,仿佛从未有一个卑微的身体在上面徒劳地挣扎过。只有几片鸽羽,被风吹着,在国王青铜战马的蹄下打着旋儿。
在那些晃眼的闪光灯和轻快的哄笑里,被牢牢按在坚硬石阶上的,仅仅是那个小偷扭曲的脸孔吗?抑或是,在这座被无数双手伸入、攫取的水城之下,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它的历史、它的荣光,乃至它沉重的灵魂?当每一道投向威尼斯的视线都带着隐秘的占有欲,每一双手都试图带走些什么,真正被悄然窃走的,难道不是威尼斯本身?
原来,国王铜像那指向远方的青铜利剑,划破的并非敌阵,而是这座城的迷梦。那沉重的战马并未驰骋疆场,它的铁蹄下,正无声地碾压着潟湖深处无尽的叹息——那才是这座城市,在无数窃取与被窃的喧嚣之下,最真实、最恒久的心跳。
石开,1995年1月18日出生于延安市宝塔区,籍贯子长。中国化工作协,延安市作协会员。(诗歌、杂散文、评论)
责任编辑:李欢颜
2025-09-02 13:36:09
2025-09-01 14:06:37
2025-09-01 14:06:37
2025-09-01 13:14:04
2025-09-01 08:48:02
新闻动态
公益明星
榜样人物
草根故事
热门标签